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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母亲的羽衣

  张晓风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块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亮亮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坠得发疼:“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孩子都会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怎会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视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其实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黯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怎么不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长有翅膀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记不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怪异却又严肃的樟木脑,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还有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面整理,一面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它不叫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部,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要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像之外的美味,我每次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次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查去锁好。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块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细品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曲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或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住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吗?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

  为什么那小女孩会问道“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画,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感觉,竟然会问我:“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睁开:“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她睡着了。故事中的仙女既然已找回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作者简介

  张晓风,台湾女作家。1941年出生于浙江金华,江苏铜山人。笔名有晓风、桑科、可叵,小说、散文及戏剧著作有三四十种,并译成各种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台湾十大散文家选集》。

  【心香一瓣】

  有了孩子之后,母亲就不再是云端的仙女,她悄悄收起少女时代的羽衣,已然把自己交给了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了儿女,她们甘愿放弃自己的快乐,忍受岁月风霜雨雪的洗礼,正如文中所说“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是的,静水流深,真爱不需要理由,母爱也无需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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