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 第六部分
这边风景 第三章(5)
伊力哈穆同情地、理解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热合曼哥,您能不能把这封信借给吐尔逊贝薇用一下?”
“借给吐尔逊贝薇?”热合曼不明白了。
“是这样的,我想建议给吐尔逊贝薇,让团支部组织青年听听哈丽妲这封信。让青年们讨论讨论。”
阿卜都热合曼看了伊力哈穆一眼。
伊力哈穆解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但需要正面教员和教材,而且需要反面教员和教材。哈丽妲走了,不说一声再见就抛弃了你们,也抛弃了我们,这本来不是好事,但是青年们会从中受到刺激,受到教育,更加热爱祖国,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说到底,我们的生活不应该不如那边,不应该让这边的人民有什么理由非得去羡慕那边。这不就成了好事了吗?”
“这……多难看!”伊塔汗听了这个建议,说得很有些难为情。
“热合曼哥,”伊力哈穆一笑,“我还建议,您去参加团支部的这个集会去吧,您可以在那里,当着全大队青年的面,把您心里的话说一说。有话,要告诉人民,告诉青年。”
“兄弟,你的意见真好。如果你早一点来,也许我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热合曼略略露出了笑容。
“今天可把老头子气坏了,中午饭都没吃,他像得了瘟病一样地躺着发抖。”伊塔汗证实说。
“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们走了,我们要活得更好。让她们看一看、想一想吧。我们没有什么要发火的,热合曼哥,我顺便还要问您一个事情呢。”
于是伊力哈穆详细了解了有关四月三十日夜晚大渠跑水的情况。
穆萨在家里等着伊力哈穆,等得有些发急。
宽敞的房室里,一盏大马灯点得明晃晃。马灯是队上的。穆萨当了队长以后,说是夜间要检查工作,就把灯拿到了家里来。穆萨的老婆是回族,他的家庭的布置兼有维吾尔族的绚丽与回族的精致的特色。洁白的、镂花的窗帘、门帘,镶着金木条的箱子和窈窕的铜壶是维族式的;高炕,大方木桌,成套的茶壶茶碗,又显出回族的特点。
这个家,对穆萨是来之不易的。论成分,他是雇农,他给维族、汉族、回族、满族四个民族的地主扛过活。但他从小沾染了不少游民甚至流氓习气。如果不算脸上的麻子,他长得相当漂亮,壮实,有力气,能劳动,脑筋聪敏,口舌灵活,又争强好胜,敢于冒险。少年的时候他给一个老地主干活,地主儿子总是让穆萨陪着他去赴宴,打猎、赌钱、跑马、寻欢作乐。穆萨干了几年,挣了几个钱。地主儿子提出来要和穆萨赌髀石——羊拐,穆萨接受了这个挑战,还有人围观。赌起来,穆萨算计得很精,很老练,赌了一夜,把地主儿子赢了个一塌糊涂。地主儿子在天亮以后只剩了一身内衣,还给穆萨写上了欠账的字据。老地主知道了,假意给了穆萨一间房子抵赌账,穆萨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做着成家立业的好梦。半夜里,地主儿子爬上穆萨的房顶,把烟囱用土坯堵住了。那时是冬天,临睡前炉灶里是要添一些煤炭的。地主想杀人不见血地把穆萨熏死……别人不知道,很可能以为是烟囱自己塌下了一块土坯,使主人中了煤气。大概是穆萨太强壮了,他已经煤气中毒,昏沉沉站立不起来了,但他还是爬到了门口,推开了房门。冷风把他吹醒了,他立时上了房,看到了房顶积雪上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追踪到了地主家,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住了地主的烟囱。但是,他被发现了,他逃之夭夭。在昭苏县另一个大地主家里,由于他干活手疾眼快,又能咋呼,被看中当了工头,但是不久,由于他和老地主的小老婆眉来眼去,又被赶走了……三区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民族军,担任到排长,又因为抢劫群众财物、屡教不改而被撤了职,而且关了五天禁闭。
这边风景 第三章(6)
解放后他本来在五大队,土改时还当了农会委员。土改以后,他却不安心务农,为了挣现金,他到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发的一个煤矿,一开始,干得不错,当了作业班长,后来又因为酒后下井,违章作业,差点造成了严重事故。领导上批评教育他,他听了不高兴,便又跑回到爱国大队来。爱国大队有一个吝啬鬼,回族中农马文平,教名叫做努海子。努海子已经年老,家中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深感缺少劳动力之苦,他看到穆萨这个光棍汉爱吹牛,好听人家奉承,有时显得有些傻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廉价劳动力。努海子常常请穆萨来做客,给上一两顿好吃喝,说上一套吹捧的话语,然后穆萨就帮他砍柴、割草、修房、种菜。穆萨显得也很讲交情,很慷慨,愿尽义务而一不索取报酬、二不吝惜气力。努海子的大女儿马玉琴已经二十大几,但因努海子要彩礼太多一直办不成婚姻,这样就不但耽误了马玉琴的“青春”,而且压住了底下的妹妹嫁不出去。姐妹几个早有怨言。穆萨这时已经年近四十,小胡子一翘还相当风流。他没怎么费力就和马玉琴双方自愿地到了一块儿。后来的事就不好说了,有人说是马文平知道了大女儿和穆萨的事以后气死了,也有人说是马文平病危以后主动把大女儿许配给了穆萨。总之,努海子死了,穆萨和马玉琴结了婚。穆萨差不多继承了马文平的全部家产,穆萨搬进了马文平的三间北房,把老二、老三两个妹妹嫁得远远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妹妹玉凤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和多数农民相比较,穆萨走过的道路算是比较曲折的,穆萨见过的世面也比较宽阔。他在生活中已经屡经浮沉,很有些独到的体会。他相信命运,因为,如果不是命运,一些事他就无法解释。例如,谁能想得到,他在已经四十来岁的时候,顺手拈来,捡到了一位年轻、娴静又有可观的财产的回族姑娘,一举改变了他的浪荡、孤独、忽上忽下的生活?在这以前,他追求过、幻想过(也暂时弄到手过)多少维吾尔姑娘、寡妇,不是都成了泡影了吗?再譬如,在兵团煤矿当了作业班长以后,他很高兴,他千方百计地想升迁,想当个领导干部,他对自己的估计是不低的。结果呢,一个偶然的事件垮了下来,回来以后还经常被看作一个吊儿郎当的、不大正派的、带几分滑稽的人物,谁又想得到在一九六二年初当上了队长?这只能说是“命”。同时,他更相信他自己,他的才识,他的胆气,他的体力以至容貌,毕竟胜于常人,好运经常属于他,一时的坏运也不怕。
所以,他早就想当干部了。以他的“才”与“胆”,怎么能只是抡抡砍土镘呢?当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支部书记,热依穆队长无论如何不肯再当队长的时候,他几乎是毛遂自荐式地在各种场合进行了“竞选”活动。库图库扎尔支持了他,他当了队长,他当队长也有几条独到的“原则”或者诀窍:一、能捞一把就要捞一把。当队长就要耍威风、占便宜。一天不下台,一天就捞,下了台就拉倒,反正他也不想当终身队长。二、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决不参与任何政治性的非法言行;吃喝玩乐,化公为私之类的事上却从来不含糊。他经常骂骂咧咧,举拳威吓,实际上从当了队长他就注意不能动手打人,打就可能打坏,打坏了就不好交代。他要的是孙子兵法上那个上上策,叫做“不战而胜”。三、拉拢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他的“组织路线”。他认为,一个队里的强者——指有威信、有影响、能活动、敢说话也会说话的人,不过是那么几个。只要把这几个人拉住了,分享一点油水,那么,多数社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俯首听命。四、把队上的工作做好。从前三条来看,穆萨是不是像一条蛇虫一样,准备吸生产队的血来肥自己呢?倒也并非完全如此。穆萨的如意算盘是,既要使生产队为自己服务,喂肥自己,又要使队上的工作不落在后边。例如,他很注意控制工分,提高了一些农活的定额,这样,即使总收入和人口平均收入不增加一分钱也可以提高劳动日的工分值;再如,如前所述,在春季备耕生产中,他得到了红旗。
这边风景 第三章(7)
今晚对伊力哈穆的邀请以至羊油的奉献,便是第三条原则的实施。他知道,伊力哈穆是强者中的强者,他知道他自己在许多方面——政治、文化、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拥护上——都赶不上伊力哈穆,他不想和伊力哈穆竞争。但他也认为,自己也有不少长处胜于伊力哈穆,那就是他比伊力哈穆更灵活、更乖觉、更有经验,更会处理各方面的关系。特别是,他比伊力哈穆更懂得利用机会及时行乐,这使他比伊力哈穆更有魅力,他还知道伊力哈穆不可能被他的羊油拉过来,两公斤不行,十公斤也不行。伊力哈穆不可能赞成他的那一套,不可能成为他的追随者。同时,他也认定伊力哈穆不会背后搞鬼,不会对队里的日常生产和组织领导起任何消极作用。所以,根据这些分析,他决定邀请伊力哈穆到家里来,目的是:表示友谊,交流思想感情,开诚布公地进行“谈判”,争取伊力哈穆的“合作”,如果做不到,至少是“中立”。
可你看,半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没有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还是没有来。
“玉凤,你刚才是怎么去叫的,见到伊力哈穆了吗?”
“见到了,我说:‘穆萨哥请您马上来。’”
“他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他说对,来。”
“再去一趟,等着他,陪着他一起来。”
“我……”小姑娘有点不太情愿。
“去,快去!”穆萨瞪起了眼睛。
小姑娘刚要走,穆萨又把她叫住了:
“刚才,羊油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穆萨哥让我给你们拿来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不要。我说:‘如果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
“谁让你这么说的?我没教给你么,你要说,伊力哈穆哥刚从外地回来,我们前一段对巧帕汗外祖母照顾得也很差……”
“我不会说这么一大套。等见了面,您自己说吧。”
“你……哼,快去吧。”
马玉凤走了,时间不大又回来了。
“伊力哈穆哥不在。米琪儿婉姐说,他一定会来咱们家的。”
听说伊力哈穆来,穆萨放下了心,但他等着伊力哈穆来吃饭,等得自己饿了,于是,他走到外屋,先端起一碗饭垫补垫补,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
伊力哈穆按照穆斯林的礼节抚胸向穆萨施礼:“哎萨拉姆哎莱依库姆!”
“哎哎哎依……莱依库姆……哎斯……萨拉姆!”穆萨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还礼的时候,饭碗没有放好,从锅台上滚到了地上,一块肉烫到了喉咙,噎住了食道。
两个人进了屋里,分宾主坐了下来。穆萨喊了一声,怀着孕、凸着肚子的马玉琴走进来,摆桌子、铺餐单,端来了小馕,还有库车的杏包仁、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瓜干、本地的雪白的蜂蜜和自制的蜜饯苹果……
“行了行了,今天该不是过年吧?”伊力哈穆推让着。
“兄弟!您什么时候光临,那一天就是‘年’!”穆萨说着,为自己热情和美妙的回答而得意地舐一舐胡子。
“这么说,我不成了开斋月份的新月了吗?”伊力哈穆笑着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穆萨觉得这个开头很成功。
“我们需要的不是月亮。我们需要的是人,人们的友谊比月光更美。有您,有我;我们都是手里有点本事的人。我们在世上,理应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地快乐。”
穆萨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他很善于言辞。维吾尔是一个非常推崇语言的价值、喜爱诗、喜爱幽默的民族。即使是文盲,也喜爱诗和诗人。民间传说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许多精巧的隐语、譬喻、谐音和笑话。甚至有以言语为业的人。直至今天,伊犁有一个著名的言语大师——被称为幽默家,他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但由于他善于适时地编述一些精彩绝伦的笑话、警句而成为各种聚会的上宾,成为喜宴欢聚上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邀请他去做客,以至请他的人要预订和排队。穆萨尽管有些生吞活剥也罢,当伊力哈穆到来以后,他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尽可能用巧妙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好意。
这边风景 第三章(8)
“只是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吗?”伊力哈穆含笑问道。
“当然。不……不只是我们。”穆萨有点拙笨地说。
“队长!”伊力哈穆诚挚地叫了一声,“希望你把咱们队的工作做好。让乡亲们在集体富裕的道路上都能过好日子!”
“对,请喝茶!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好兄弟,请你回答我一句话,”穆萨伸出了一个指头,摇动着,强调着,“我直截了当地问您,请您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对于我当队长,您愿意帮助吗还是拆台?”
“我帮助。”
“真的喽?”
“全心全意。”伊力哈穆抚胸回答。
“好!好样的!真漂亮!有你的!”穆萨激动起来,他解开领子下的第一个扣子,喊道:
“老婆子,这边来!”
他对马玉琴下令说:“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破玩意儿给我拿走。把你那个酒呀,肉呀的给我拿来!”
马玉琴完成了他的指令。他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一杯酒,高举着杯子,慷慨地说道:
“好兄弟,我要把实话告诉你。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像你那样觉悟很高的人,和你比较起来,说我落后,说我老粗,我都可以承认。至于搞好这个队吗,我那点思想和能力,足够用,而且有余。你回来了,这个‘队长’原来是你的,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选上了我。我怎么办呢?要不把队长还给你……”
“队长的工作不是一杯酒,不是你我两个人让过来让过去的一件私人财物……”伊力哈穆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对,你听我说,要挑我的毛病那很容易,所以,我干脆把话说明,你要是看不上我,不愿意让我当队长,拆我的台,也就不必麻烦了,从现在起,我就不干这个队长了。如果您没有这个私心,那算我落后,算我不觉悟,请原谅,我相信您从不说谎。”说完,穆萨豪爽地一仰脖,一口把酒吞了下去,然后,他笑嘻嘻地按照维吾尔人喝酒的习惯,在他以主人的身份干了第一杯以后,用同一个杯子倒满酒,左臂弯曲,左手掌摊开在后,五指指向右手,右臂伸直在前右手托拿着酒杯,毕恭毕敬地递到伊力哈穆手里。
“请,请喝!”
“好,我喝。喝下这杯酒以前,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您问吧。您尽管问吧。”
“您说的帮助是指什么呢?怎样做才算帮助呢?帮助您干什么呢?”
“帮助就是帮助嘛。帮助我当队长嘛。”
“刚才您说到挑毛病。如果您工作中确有毛病,我们提出意见,提出批评,帮助您改正这些毛病,那算不算帮助呢?”
“那……当然算了……不过……”
“不过什么?”伊力哈穆追问着。
方才穆萨的一番祝酒词,确实是相当厉害。他设了个圈套,那就是先把谁当队长的问题提出来,然后把几个不同的事情混在一起;提意见就是挑毛病,挑毛病就是不帮助、拆台,拆台就是自己想当队长。穆萨的逻辑在于解除伊力哈穆的武装。伊力哈穆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就针锋相对地要一点一点地择清楚。
“……不过,你不要当着众人提。”穆萨有点疲于防守了,“我有什么毛病,你可以个别告诉我。否则,一个人一带头,社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这个队长就不好当了。”
“那么,您为什么当队长呢?您当队长要干什么呢?”
“大家选了我就当呗,当队长就是为大家办事呗!”
“好得很,您这个队长是大家选的,是为大家办事的,那当然就要接受群众的监督,欢迎群众提意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