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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 第七部分

 这边风景 第三章(9)

“这么说,您打算带领群众公然和我作对吗?那我也不怕!”穆萨半真半假地把头一歪,把嘴一撇。
“那倒不一定。您做得对,我支持。您做得不对,我也可以按您说的尽量先个别找你反映意见。”伊力哈穆仍然是稳稳地看着他。
“那好吧,请您现在就谈谈对我的意见吧。”穆萨不太高兴地、带几分轻蔑地说,他打算将伊力哈穆一军,又同时摸一摸底。
伊力哈穆相当认真地想了想,他说:“我刚回来,不了解多少情况。今天早上队上的干部碰了一下头,热依穆副队长来找你,你还没有起床……”
“我知道。”
“大家谈的,有这么一些事。要打击坏人的破坏活动,要细致地做思想工作,不能对国内外敌人的反动宣传听之任之。已经是大忙季节了,应该把人力、畜力、车辆集中到农业上来,但是,泰外库还在跑运输,你又批准了尼牙孜他们上山采贝母,还说什么要抽人抓鱼,是不是这些事情再安排得合理一些?生产队长,是不该脱离生产的,这方面,上级的精神早就明确了,你不该只是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您应该和社员一起劳动,有什么事情在地里和大家商量,特殊必要的时候,当然,你也可以跑跑、转转。你说对吗?再有,会计反映你借支太多,这也不太好。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钱,你支的多了,别的社员的分配就不能兑现,这就会影响按劳分配的原则的落实。还有关于作风的问题,不要动不动向社员吹胡子、瞪眼……”
穆萨静静地听着伊力哈穆讲,越听越听不下去,几次他想发作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眨眨眼,哈哈大笑起来,竖起了大拇哥:
“好,好!头等的意见!我完全接受!”
这使伊力哈穆相当意外,他意识到,穆萨可能是用表面的“完全接受”来封他的嘴,他说:“我希望你……”
“可以,”穆萨把话抢了过去,“我要参加劳动,减少借支,对社员态度温柔和蔼,把劳动力集中到农业第一线来,不就是这些吗?这有什么难呢?这既不是让公鸡下蛋,又不是让猫儿拉犁,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个安排问题、部署问题、方法问题。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了。希望你对我也多提意见,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很好。我是个老粗,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识字,进过几次识字班,一拿起笔来就头痛。不识字就不识字吧,人怎么能没有缺陷呢?拿我来说吧,我,身体健康,力气大得很,脑筋灵活,办事有办法。老婆年轻,有房子有财产,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过几个月,胡大的旨意,也许会有儿子。我现在又是一队之长。如果我再有了文化,我岂不成了十全十美的最幸运的人了吗?那时就会撞上恶眼,就会得癌症,就会长疮,就会短寿……您注意过吗!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每个人都有他的美中不足。有的人聪明、漂亮、能干、勤劳,就是生活穷苦;有的人生活富裕,一切顺遂,就是老婆不生孩子;有的人又有学问、又富裕、又顺遂、又有五个儿子,可惜本人从小就瞎了一只眼……”
“这是迷信。”穆萨的话把伊力哈穆逗笑了。
“是不是迷信我不管,反正我信。好了,不说这些了,刚才你说,让我给你也提点意见,是吗?”
“是的。”
“我正要提,我的头一条意见,我没有文化,请你多给我讲讲报纸上的事,上面有什么文件,有什么新政策、新精神……”
        
这边风景 第三章(10)
“这个意见好,我完全应该这样做。我一定这样做。”伊力哈穆连连点头。
“第二条,老粗有老粗的方法。各人有各人的方法。譬如汉族木匠使刨子的时候是推,而我们的木匠是拉。汉族女人缝衣服的时候,针是从怀里向外抽,而我们的女人用针是从怀外往怀里拉。再譬如,哈萨克人吃奶茶的时候把牛奶兑在各人用的小碗里,而我们的人,把奶皮子兑在大家用的放茶的搪瓷罐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确实没有听懂穆萨这一段对于民族生活习俗的考证含义。
“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吧,你是聪明人。”穆萨在今晚的谈话里首次得意地一笑。
“你的意见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离家好多年,生活上有很多困难。我是队长,我理应帮助你。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告诉我,不要不好意思。你答应这一条,你是我的好兄弟;不答应这一条,那就……”
“我答应你这一条。我如果有困难,一定不折不扣地告诉你,绝对不会不好意思。”
“太好了!一句话,有了这一条,我就完全满意!请!”穆萨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向酒杯一指。
伊力哈穆举起酒杯说:“为了你全家的健康!”一饮而尽。他用右手捂住杯口,表示他已经喝够了。
穆萨不理他,把酒杯夺过来,又斟满了,放在自己面前。
“我现在就有个困难呢,说吧,真还有些不好意思……”伊力哈穆微笑着说。
“请说,请说……”穆萨兴奋起来,把脸凑过去,耳朵偏过来,他已经断定,伊力哈穆的下面的话只能耳语。
“我的困难就是……”伊力哈穆确实犹豫起来,考虑着说话的方式。这更使穆萨两眼放了光,好像猫看到主人手里拿着一只活老鼠。看来,一进入实质问题,形势就急转直下了,他已准备好,只要伊力哈穆提出一点一滴要求,他就准备五倍十倍地予以满足。从此,这个了不起的、原则性强的共产党员,就会成为他的爪子下的一只死老鼠。他努力压制自己,怕脸上显出过分得意的神色,刺激伊力哈穆的自尊,他低下了头。根据他的经验,他认为最微妙的时刻来到了。
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伊力哈穆的困难竟是这样的:
“我的困难就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你送给我的羊油。我们不需要羊油。你是干部,我是党员,你送我那么多羊油,这不太好。”
“党员又怎么样?党员就不吃羊油?党员就没长着肚子?”穆萨收住了自己的话,他明白,再花言巧语已经没有意思了。
“党员也有肚子,”伊力哈穆说,“但是党员更有脑子,有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吧,你是聪明人。”
穆萨的脸立时拉了下来,眉头也结在一起,青筋在太阳穴下跳动。如果换个旁人,也许见他这样子会有些害怕呢。
伊力哈穆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从室外墙上的木橛子上,取下了他事先挂在那里的书包。他走回内室,从书包里取出了羊肚子,放在了墙角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你……污辱人,”穆萨用两个手指指着伊力哈穆,声音有些发抖,“不要以为我在高举金托盘抬举你的卵子,我用不着!我无求于你!我也不怕你!”
穆萨的喊叫惊动了马玉琴,她走到门旁,惊疑地探了探头。
        
这边风景 第三章(11)
“没事,他有点醉了。”伊力哈穆安慰着马玉琴。他从容不迫地又走到餐桌前,盘腿坐了下来。他说:“穆萨哥,请你不要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非生气不可!哪有这样对待朋友的!”穆萨脸上的每一个麻子坑,都涨得通红。
“友谊和羊油,这不是一回事,”伊力哈穆沉静地说,“是你让我有什么困难就讲,不必不好意思的。可你自己,却这样不冷静。你这不成了‘乞达麻斯’了吗?我不愿意为了羊油的事而让你生气,但是,我不能为了面子而接受你的羊油。有时候,送一些礼物和接受礼物是友谊的表示,有些时候却恰恰相反,不接受礼物,这才是最大的友谊。革命的友谊,讲原则的友谊。推刨子和拉刨子,是都可以把木头刨得同样光的,然而建立在礼物和建立在原则上的友谊,收到的效果是不会一样的。穆萨哥,你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你完全知道,建筑在礼物上的友谊有多么叫人不好意思,而只有建立在革命原则的基础上,友谊才是纯真和巩固的。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不要你的羊油。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相互帮助,做好工作,这难道不更好吗?穆萨哥,正像你自己说的,你身体健康,有力气,有能力,有头脑,有胆量……你可得走正道啊!”
穆萨捏着拳头,喘着气,一贯口若悬河的他现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痛骂,发火,但是伊力哈穆的绝无恶意的神情、真诚谦和的态度和入情入理的言语,又使他发作不起来。
“谢谢!谢谢你的关心和款待!谢谢玉琴姐和玉凤妹!有劳你们了!当时间到来的时候,请你们到我家来坐一坐。为即将出世的婴儿,你们做好准备了吗?摇床上的那一套被褥,小垫,做好了吗?让米琪儿婉来帮忙吧……”伊力哈穆说着,站立起来。穆萨毫无表情地僵硬地坐着。伊力哈穆转身走了出去。
伊力哈穆走到外屋去的时候,马玉琴追了出来:“你别走啊!你还没有坐呢。饭也没有吃嘛,我这儿的面条还没有下锅呢?”
“谢谢,你请!我吃得很饱,坐得很好。玉琴嫂子,请你多劝劝穆萨队长,要勤勤恳恳地为大家办事。要廉洁奉公。要老实正派。不要自吹自擂,任意胡来,那样,既害了集体,也害了自己。”
“是的。”马玉琴低下了头。
伊力哈穆走了。马玉琴走进了里间房子。穆萨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
“现在下面条吗?”
穆萨不言语。马玉琴又问道:
“现在吃饭吗?”
“伊力哈穆临走的时候对你讲了些什么?”
马玉琴把伊力哈穆的话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你们在这里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我看,人家说的是对的。老人们说,结果多的枝子,总是低着头;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是谦虚谨慎的。看你,才当了个队长,天底下都装不下你啦!”
“混蛋!”穆萨突然恶狠狠地骂道,“咱们走着瞧吧,你伊力哈穆算老几?老子对亲爹的管束也没服过软,你是我大大吗?让你来教训我!”又指着马玉琴说:“你懂什么,你也来说话?你也来教训我?滚你妈的……”他一挥手,酒杯飞到了地上,酒流了一片,酒瓶子摇摇摆摆……
玉凤探了探头,惊奇而又害怕。玉琴捂住了脸,泪水从眼角上沁了出来。
小说人语:有一种痛苦:你爱,你相信,你忠诚,你赌咒发誓下了死决心,然而你暂时还没有搞得足够好,你只是因了一个最最细小的流俗的缘由——比如说吧,你的人们还没有电冰箱与高跟鞋,竟没有给自己挣下足够的脸面……你不能不痛恨那些为了电冰箱与高跟鞋而从你这里转过了脸去的忤逆儿女……
时过境迁以后,你忽然觉得可以不那么盛怒,你笑了。
观念不同了吗?也许你觉得伊力哈穆有点生硬。庸俗的快乐主义浸润着有所不为的坚决。机会主义完全可能代替信仰主义。关系学变成了首屈一指的考量。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曾经十分地倔强过。
        
这边风景 第四章(1)
温柔的雪林姑丽
剽悍的马车夫
伊力哈穆睡得正甜。他仰卧着,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额头挂着一圈细碎的汗珠。生活充实、目标明确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工作的时候从不感到疲劳,睡眠的时候也从不辗转反侧。小小的窗口已经发亮,米琪儿婉醒了,她爱怜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怕惊动他,便躺在那里不动。又一想,怕自己动作慢了来不及给伊力哈穆准备好茶饭,他一睁眼,就会急急忙忙地投入工作。于是,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动作轻无声息,活像一只灵活的猫。
米琪儿婉来到院子里。在她轻轻地洗锅的时候,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一声并不大、却是很紧张的呼喊。
米琪儿婉一惊,是谁?这么早!她开开门,门前站着吐尔逊贝薇。
吐尔逊贝薇的脸上带着年轻人的贪睡的表情,她的头发还没有梳理,靴子也没有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过来。
“伊力哈穆哥还没有起吧?”
“没。”米琪儿婉指指嘴,示意低声。
吐尔逊贝薇放低了声音,急急忙忙地说:“雪林姑丽来了。泰外库把她打了,脑袋上打了一个洞,流了不少的血……”
“什么?”米琪儿婉吓了一跳。
“现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吧。算了,等一会儿……”吐尔逊贝薇要走。
“等等,我把伊力哈穆叫起来。”
“别忙,让他再睡一会儿……”这回是吐尔逊贝薇指一指嘴,拦阻着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推开吐尔逊贝薇的手,向房子走去,她正要拉门的时候,伊力哈穆走出来了。
“怎么回事?”
“泰外库哥喝醉了酒,把雪林姑丽打了。雪林姑丽跑到了我家来,据说泰外库哥情绪很不正常。”
“现在雪林姑丽怎么样?”
“可能问题不大。”
“走,我们去看看。”伊力哈穆提议。三个人一齐去了。
雪林姑丽半躺在吐尔逊贝薇的屋里,她面色苍白,衣衫不整,呼吸急促,额角上敷着一块干净布,血渗出了一些。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净,衣领上,手上也都有血痕。再娜甫正坐在旁边,用湿毛巾为雪林姑丽轻轻地揩擦。
“咱们家有没有外伤的药?”伊力哈穆问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摇摇头。
“找找斯拉木大哥,热合曼哥,看有没有一点红药水、消炎粉什么的。”
“不用了。现在,血已经不流了。”雪林姑丽费力地睁开了眼。
伊力哈穆做了个手势,米琪儿婉还是找药走了。伊力哈穆凑过身去,问雪林姑丽: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雪林姑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伊力哈穆哥,请您帮助我,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过下去了。”她又说。
“泰外库太不像话!”再娜甫说。
“我们一定狠狠地批评他。”伊力哈穆说,“再不改我们要斗争他,处分他……你好好休息。先别想这些,别难过,别生气。”
“不,不是这样的。”雪林姑丽挣扎着坐了起来,吐尔逊贝薇要前去扶她,她示意不必。“他没有打我……”
“没有打?”吐尔逊贝薇和她母亲同声叫了起来。
“他喝醉了,推了我一下,我跌倒了,头撞在了锅沿上……”
“推和打,又有什么两样?”吐尔逊贝薇气愤地说。
“不一样的。这怨我自己。我们本来彼此就都是外人。怨我自己那时候太软弱,不敢违背继父和继母的意旨。”雪林姑丽的圆圆的、长睫毛的孩子气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但是,伊力哈穆哥,您要管一下他的事,我觉得他的情况很危险……”
        
这边风景 第四章(2)
“对,你先躺下……”
“不,没事,我没有什么,”一贯寡言少语的,以能够整天不说一句话而闻名的雪林姑丽偏偏现在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泰外库昨天深夜才回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他呕吐着。吐完了却又找出一瓶酒来倒在碗里,还让我给他炒菜。我不肯,他就推了我一下。他醉乎乎地一直在说:‘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在哪里喝的酒?”
“不知道。他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我也不问他。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三年了,他好像不知道房子里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
“他还说什么其他的了吗?”
“说什么其他的?他还说什么,好像有人骗了他。”
这话使伊力哈穆心中一动。米琪儿婉疾步回来了。她找来了消炎药膏和一卷绷带,为雪林姑丽敷抹着伤口,一边涂药,一边叹气。
“没事了,没什么。”雪林姑丽反而安慰着米琪儿婉,“好姐姐。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痛快吗?今天,我跑到你们这边来了,其实,我很高兴。好久以来,我已经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当我摔破了头以后,我跑出了房子。我只是怕他再给我一下子,我并没有想到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越走离庄子越远,不知不觉地,越走离你们越近。于是,我越走越快,我干脆跑了起来。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呢?这不是,只要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可以走到吗?这有多么容易!谁能拦住我呢!但是过去,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有两条腿……离开了他,我是多么高兴啊。胳臂、腿、还有碰破了的头,又都是我自己的了。我知道,你们会说,他是好人。就说是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到十八岁,是继母假报的年龄啊……”雪林姑丽哭了起来,出声地、尽情地、不受束缚地哭泣着,又为她自己能这样好好地哭一场而哭着,她迅速地擦着眼泪,脸上显出了笑容,向再娜甫说:“再娜甫妈妈,您们肯收留我吗?我亲爹亲妈早就没有了,继父继母又回了阿图什,我到哪里去呢?能不能让我和吐尔逊贝薇先住在一起。也许热依穆哥不会生气的吧?”她又流下了眼泪。
“你就在我这儿,那还用问吗!”吐尔逊贝薇拉住雪林姑丽的手。
“我的好姑娘!”再娜甫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先消口气。泰外库那里,看我怎么教训他!”
米琪儿婉说:“你也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和巧帕汗老人家住在一起。至于泰外库……”
“伊力哈穆哥!”雪林姑丽叫了一声,也算是同时回答大家,“如果您见到泰外库,请您告诉他,过两天同我一起到公社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想,他也会同意的。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我连一双筷子也不要。”
再娜甫、米琪儿婉和吐尔逊贝薇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好。伊力哈穆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让雪林姑丽休息,他退了出来,悄悄告诉米琪儿婉:“我现在就去庄子。对于泰外库,我很不放心。”
“茶……”米琪儿婉只说了一个字。
“就在我们这儿喝茶……”再娜甫和吐尔逊贝薇同声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谢,急急地走了。
哪个赶车的人能数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矿上,当等待着装煤的汽车、大车、驴车排成了一条长龙,你给马匹丢去一捆苜蓿,披着皮大衣,挤到烟气腾腾的火堆旁边,不是马上可以加入到那亲密无间的、热烈的、海阔天空的谈话中去吗?你左边的人拿起了两个刚刚烤熟的土豆,你右边的人打开包袱皮,端出了一个大如锅盖的馕饼,你愿意吃哪一样,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吗?在旅舍里,谁没有和同室的旅客,和开票的女同志和服务员一起说笑漫谈、下棋打扑克呢?在路上,又有谁没有神气活现地“嗯唉”上一声,批准某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搭你的车呢?他上得车来,还是千恩万谢地、满脸讨好地和你搭讪着,递给你一支好烟……而当你的马匹调皮,把车拉到了烂泥塘里,当你的车因为装得不够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声巨响一只车轮的内胎放了炮,当该死的捎子马把车拉到了渠沟里的时候,不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车辆,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车身,避免了一场灾祸吗?对于这样的人,连道谢也并不需要,他们帮完了忙,不总是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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