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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九部分

 谁要到岛上来?

 
小.说.t.xt.天.堂
校长的身影从黑漆漆的屏风后面闪了出来。她的那张脸上布满了忧戚。屋子里光线暗淡。木椅、梳妆台、屏风、雕花大床、摆着花瓶的条案,都坚硬如铁,泛着冷冷的光,唯有她身上的丝绸是柔软的。她只要稍稍移动脚步,绸衫就会发出与空气摩擦的声。她的脸是悲哀的,她的叹息声是悲哀的,甚至就连她打了一个嗝儿,也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味。
 
老虎觉得那张脸恍恍惚惚的,总也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河水中的月亮,飘来荡去;又像是拂过麦地的一片云翳,似有若无。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那锋利的目光,犹如刀刃一样寒气逼人。“虎子——你过来。”校长在叫他,声音仿佛耳语。她并不看他,对着花镜,正把发髻在头顶上高高地盘起。老虎走近她。她的衣裳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杏黄色,上面还绣着一朵朵小碎花。空气中满是妆粉味,异香扑鼻。“你的脸怎么啦?”校长问他,仍然不看他,嘴里噙着一枚银钗。“昨天叫马蜂蜇了。”老虎说。“不要紧。”她嫣然一笑。老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我挤一点奶水给你涂一涂,一会儿就会消肿的。”怎么可能?老虎吃了一惊。莫非是自己听错了?他呆呆地看着校长,心突突乱跳。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校长已经伸手到腋下,迅速解开了侧襟的银扣,从滚着绿边的衣襟中托出一只白馥馥的奶子来。“校长——”老虎吓得浑身一哆嗦,身体猛的往下一坠……原来是做了一个梦。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正在给校长放马。太阳已经变成了一只暗红色的火球,在树林间闪闪烁烁。浑身都是汗,让山风一吹,前胸后背都是凉荫荫的。有那么一阵子,他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心怦怦地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来历,那么,梦是从哪里来的呢?老虎这样想道。校长那个幽暗的、散发着妆粉味的卧房就像耸立在云端,他一跤跌落下来,醒在了山坡上齐腰深的草窠子里。能不能反过来,从什么地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醒在梦里面:校长的手解开衣襟的纽扣,朝他嫣然一笑……老虎这样想下去,不觉有些害怕。山下那丛被晚照染红的树林,树林中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蹲伏着的皂龙寺,还有蟋蟀的叫声,都变得虚幻起来。老虎从草丛里爬起来,一边撒尿,一边朝山下张望。那座寺庙的屋顶已翻修一新。寺里原本就没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过路的乞丐和游方僧在那里避雨歇脚,庙前有一方池塘,塘边有一个土垒的戏台,逢年过节,从安徽、杭州来的戏班子就在那儿唱戏。自从校长从日本回来之后,屋顶上铺了新瓦,歪歪的山墙也用铆钉加固,另外,在庙宇的两侧,又新建了几间厢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济学堂。不过,老虎从来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去学堂读书,只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光头赤膊大汉从大门里进进出出,嘴里哼着小曲,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寺庙后边的官道上,小东西正骑在马背上,用力夹着马肚,嘴里“呀驾呀”地叫着,可那匹白马只是温顺地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在想它的心思。村里人都叫他小东西,上了年纪的老人叫他小少爷。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背地里叫他小杂种。当年,校长从日本回到普济的时候,也把他捎了来,只有两岁,话还说不利索,伏在脚夫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说,这小东西是校长在返乡途中捡回来的野孩子,村里人都信以为真。不过,等他长到三四岁时,眉眼中已经可以看出校长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里面放风说,这孩子说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窝里被“排子枪”打出来的。私塾先生丁树则最爱管闲事。有一次,他们正在河边玩,丁树则拄着一根拐杖走到他们跟前,蹲下身来,捏住小东西的手,问他:“你还记得你爹是谁吗?”小东西摇摇头,说不晓得。丁树则又问:“那你知道你姓什么吗?”小东西还是摇摇头,不作声。“我来给你取个名儿,你要不要?”丁树则眯着眼睛看他。小东西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用脚踢着河边的沙子。“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呢,叫普济,你就叫普济吧。普济,这个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这名字叫出去也是当当响;要是做了和尚呢,连法号都省了。”丁树则嘿嘿地笑着,“姓呢,就随你的外公,姓陆,你可要记好了。”人们仍叫他小东西。校长从来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见了,她连正眼都不瞧他。小东西也不敢叫她妈,跟着大伙儿一块叫她“校长”。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东西,而是叫他“嘟嘟宝”、“心肝尖儿”、“臭屁宝贝”、“小棉袄”、“小脚炉”。“我拼命地用脚踢它,它还是不跑,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当老虎从小坡上下来,小东西满脸不高兴地对他说。“还好没跑,它要是撒开腿跑起来,你早就被摔成一摊狗屎了。”老虎像个大人似的教训他道,“想骑马,你还太小啦。”他拽过缰绳来,牵着马朝池塘边的马厩走去。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刚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觉。”老虎打着呵欠说,“还做了一个梦。”小东西对他的梦不感兴趣。他在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头,对老虎说:“你猜猜看,我手里是什么?”还没等老虎回答,他就将拳头松开了,摊开手,呆呆地笑。那是一只蜻蜓,早已被他捏烂了。“我梦见了你妈妈——”老虎说。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梦里的事情告诉他。“那有什么稀奇。”小东西不屑一顾地说,“我天天晚上都会梦见她。”“那都是从小照看的。”老虎说。小东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妈妈在日本时拍的小照,小东西唯一的宝贝。他不知道将它藏在哪里才好。一会儿塞在中衣的衣兜里,一会儿压在床铺的枕席底下,没事就一个人偷偷地拿出来看。可是这张小照还是被喜鹊弄坏了,她把它泡在水盆里,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东西从裤兜里将它翻出来的时候,它早已经变成一团硬硬的纸疙瘩了。小东西追着喜鹊又哭又咬,就像疯了一般,闹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夫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将小照放在水里泡开,轻轻地抚平,放在灶膛里烘干。照片上的脸虽然模糊不清,但小东西还是视如珍宝,他再也不敢随身带着它了。一提起这些事,老夫人总是不停地抹眼泪,甩鼻涕:“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来,他都是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说起来就没个完。老虎走到池塘边,让马喝了水,然后再将它牵回马厩里去。小东西早已抱来了一抱干稻草扔在食槽边,两个人都将鞋子上的马粪在路槛上蹭了蹭,这才关上门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你说,什么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东西突然问他。老虎想了想,就认真地回答说:“革命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打谁的耳光就打谁的耳光,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他突然站住了,眼睛里亮晶晶地,不怀好意地看着小东西,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他说:“告诉我,你最想跟谁睡觉?”他原以为小东西一定会说:妈妈,不料小东西高度警惕地看着他,想了想,说:“谁也不跟,我自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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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小东西 二爷怎么会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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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走到村口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村里的铁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里握着大刀,拦住了一个外乡人,一边问这问那,一边推推搡搡。那个外乡人背上背着一架长长的木弓,在路上被他们推得直打转。看上去,他是一个弹棉花的。他们盘问了他半天,又在他脸上了几个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对小东西说:“我说的没错吧,想打谁耳光就打谁耳光,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可是,他们干吗要拦住他呀?”小东西问。“他们在奉命盘查可疑的人。”“什么是可疑的人?”小东西又问。“探子。”“什么是‘探子’?”“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装自己不是探子……”他大概觉得自己没有把这件事说清楚,就又补充道:“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探子?王七蛋他们是在找个茬打人玩儿。”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喜鹊和宝琛都在四下里找他们。晚上吃饭的时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长吁短叹。她今年才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说话、走路都像是一个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稳筷子,又咳又喘,还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记性也糟透了,说起话来絮絮叨叨、颠三倒四。有的时候,一个人望着自己墙上的影子自言自语,也不在乎别人听不听。通常,她在唠叨之前,有两句开场白:要么是:“这都是我作的孽啊!”要么是:“这都是报应啊。”如果说的是前一句,这表明她接下来要骂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么孽呢?老虎从来就没有弄清楚过。听喜鹊说,夫人在后悔当初不该把一个叫张季元的年轻人领到家中来。这张季元老虎见过,听说他是个革命党人。他是被人绑了石头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济当地的说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如果她说的是后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骂校长。今天她说的是后一句。“这都是报应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抹在了桌子腿上。“我是好端端的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饰,别人该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谁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长洲亲家派人来送信,我才知道实情。村里的老辈们说,土匪抢人,多半是为了赎金,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门取赎金,交了钱,人就能放回来。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把眼睛都望穿了,一过大半年,屁,连个鬼影子也不见。”每当夫人说到这里,小东西就咯咯地笑起来,他一听见夫人说“屁”这个字,就会咯咯地傻笑。“秀米这孩子,竟然说我舍不得花钱去赎她!要是真的有人来取赎金,我会舍不得那几个钱吗?这话亏她也会说出口,别说家里还有点积蓄,就是没钱,我哪怕拆房卖屋,把家里田产都卖了,也要赎她回来,宝琛、喜鹊,你们都说说,你们可曾看见有个什么人来取赎金?”喜鹊低着头道:“不曾有人来过。连个影子也没有。”宝琛说:“别说来人了,我还恨不得上门给他们送过去呢,可草鞋走烂了六七双,也不曾打听得她的半点消息,谁知道她原来就在花家舍。”老虎不知道这花家舍在哪,既然他爹这么说,这地方离普济大概也不算太远。宝琛和喜鹊连哄带劝,好说歹说,费了半天的口舌,夫人这才抬袖擦了擦眼泪,又怯怯地靠着墙发了半天呆,这才端起饭碗吃饭。小东西疯玩了一天,看来是累了,饭没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夫人赶紧吩咐喜鹊将他抱到楼上去睡,又让老虎去灶下打水,给小东西洗脚。可等到老虎提了水,走到楼上,小东西却又醒了,正在床上和喜鹊打闹。自从校长回到普济之后,小东西一直都跟着老夫人睡。可近来夫人老咳嗽,她担心把自己一身的衰病传给他,才让他跟老虎睡。用他爹宝琛的话来说,这小东西如今就成了夫人的命: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他们真的要去打梅城吗?”老虎对喜鹊说。“你说谁?”“校长他们。”“你听谁说的?”喜鹊似乎吓了一跳。她正在掸床。她的腰、胸脯和屁股看上去是那么的柔软,就连她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都是软软的。“我听翠莲说的。”老虎道。中午他和小东西去马厩牵马的时候,看见翠莲正在学堂的池塘边和另外几个人说着这件事。他在看翠莲的时候,也觉得怎么也看不够。她的屁股可要比喜鹊大得多。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他一见到女人,不管是什么人,就心里发慌,嘴里发干,眼睛发直。“不会吧?”喜鹊自语道,脸色立刻吓得发了白。她这个人胆子小得像绿豆一样,看见自己的影子也会吓一跳。“大人的事,你们孩子不要去管,听见了什么,也放在肚子里,不要到处去乱说。”末了,她这样说。掸好了床,喜鹊用手探了探水温,然后将小东西抱在怀里,替他洗脚。小东西两只脚扑打着水花,溅得满地都是,喜鹊也不生气,还去挠他的脚板底。小东西就钻在她怀里咯咯地傻笑,他的脑袋居然可以随意地在她胸前滚来滚去。“你说,校长她真的疯掉了吗?”小东西笑够了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喜鹊用湿冷冷的手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别人叫她校长,你可不能跟着叫。你应该叫妈妈。”“妈妈真的疯掉了吗?”他又问。喜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说:“八成,没准,多半。你看看,你看看,袜子都破了。”“可是,人疯了,会是什么样啊?”小东西扑闪着大眼睛,不依不饶。喜鹊笑道:“你又不发疯,操什么心哪。”老虎也在脚盆前坐下来,脱去鞋袜,嘻皮笑脸地将脚伸向喜鹊:“你也替我洗一洗。”喜鹊在他的小腿上拧了一把,笑道:“你自己洗。”然后,她就把小东西抱到床上去了。她帮他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将被头两边掖了掖,又趴在他脸上亲了几口,最后,她给油灯里加满了油。小东西怕黑,晚上要点着灯睡觉。临走前,她照例吩咐老虎说:“晚上,他要是把被子踢掉,你要帮他盖上。”老虎照例点点头,心里却道:我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醒来,别说被子,连枕头都在床下,哪里又知道帮他盖被子?可是,这天晚上,老虎怎么也睡不着。喜鹊下楼之后不久,他就听见小东西磨牙的声音。而他自己,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下午在山坡上做过的那个梦来,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掀开被子睡,又觉得有点凉。窗外呼呼地刮起了风。一会儿是喜鹊的脸,一会儿是校长解开的衣襟,一会儿是翠莲的大屁股,它们都在屋子里飘来飘去。他只要一动弹,床褥下的新铺的稻草就习习作响,仿佛有人在跟他说话。秀米从日本回来的那天,正赶上冬季的第一场雪。天空罩着一张杏黄色的云毯,降下片片湿雪,天气倒也不是十分的寒冷。雪片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翠莲是第一个赶到村外去迎接她的人。她扶着秀米从马上下来。替她掸去身上的雪花(只不过是一些小雪珠而已),然后把她的头强行搂在自己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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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不透的生死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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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样做是有道理的。据说,在秀米出嫁前,她们俩就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阔别多年,一朝相见,伤感和哀痛都是免不了的。另外,她在这年秋天偷偷地将家中收来的租子卖给了泰州的一个贩子,事发之后,正面临被东家再度驱逐的境地。老夫人心肠太软,念她在陆家多年,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又值兵荒马乱之年,无处遣发,有些犹豫不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秀米派人送信来了。自从她被土匪掳走之后,数年之中,杳无音信,没有人相信她还活在人间。老夫人在普济祠堂里已经替她设了一个牌位。没想到,这个已经被渐渐淡忘的人,突然要回来了。用翠莲的话来说,“老天派她回来救我了”。
 
她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番话的,无所顾忌。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做饭,据喜鹊说,她当场就跳到一只板凳上,拍着手说:“菩萨保佑,老天派人来救我了。”秀米显然没有翠莲那样热情。她只是轻轻地在翠莲的背上拍了几下,就将她推开了,握着马鞭(牵马的重任自然落到了翠莲的手里)朝家中走去。秀米的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使翠莲惘然若失。不管这个人以后能不能成为她的靠山,但有一点很明显:她已不再是十年前的秀米了。随行的有三个挑夫,一名脚夫。挑夫们各挑着两个沉重的箱子,扁担都被压弯了,他们耸着肩,不住地往外吐着热气。小东西被棉毯裹得严严实实,正在脚夫的背上呼呼大睡。村里的围观的姑娘、媳妇和老婆子不住地追着脚夫,逗那孩子笑。老虎跟着他爹,参与了迎接秀米的全过程。他爹反复告诫他,见了面要叫她“姐姐”,可是他一直没有喊的机会。秀米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这表明他的“姐姐”事隔多年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她目光总是有点虚空,有点散乱。她看人的时候其实什么也不看,她与乡邻寒暄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笑的时候其实是在掩饰她的不耐烦。宝琛素有谦卑的美誉,给人的印象总是低声下气,缩头缩脑,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慌乱,他竟然抢着要帮挑夫挑担子。老夫人在佛堂的香案前等着秀米。她换了一身过年才穿的对襟大花锦缎棉袄,头发梳得亮亮的,薰了香。秀米朝佛堂走过来了。老夫人就开始哆嗦,笑,哭。秀米的一只脚刚跨过佛堂的门槛,就站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在怀疑站在跟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她的母亲。末了,秀米冷冷地问道:“娘,我住在哪儿?”她这么说,就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过普济似的,多少有点突兀。夫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还是露出笑容,说:“闺女,你可算是回家了。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秀米就把那只跨进门槛的脚收了回来,说:“那好,我就住在父亲的阁楼上。”说完,转身就走。夫人的下巴脱了臼,张着嘴,半天合不上。这就是她们母女第一次见面,没有多余的话。秀米转过身来,迎面就看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宝琛父子俩。在老虎看来,他爹除了不断出洋相之外,什么也不会。他嘿嘿地笑着,站在那儿,一只手不住地揪着自己皱巴巴的裤子,另一只手不断地拍着他儿子的肩膀,仿佛要在他肩膀上拍出一两句什么话来,末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秀米,嘿嘿,秀米,嘿,秀米……”连老虎都替他害臊。秀米倒是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脸上再次露出了做姑娘时的那种天真、淘气、俏皮的笑容,她斜着眼睛,对宝琛说:“噢,歪头!”她的话中带着浓浓的京城的口音。刚刚目睹了母女佛堂相见的难堪之后,宝琛大概没想到秀米会用如此亲切的语调跟他说话。他觉得,站在眼面前的这个秀米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捣蛋鬼:她会在他算账的时候悄悄地来到账房,把他的算盘珠子拨得乱七八糟;她会趁他在午睡的时候,在他的茶杯中放上一只大蜘蛛;她还会在正月十五庙会时,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秃脑袋拍得叭叭响。宝琛一时受宠若惊,脸上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宝琛,你来一下。”夫人在佛堂叫他。她的声音多了一份矜持,也多了一份迷惑,嗓音也低沉了许多。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日后的一系列变故。此时,秀米已经站在院子里,吆喝着那些挑夫把行李往楼上搬了。翠莲当然也混迹其中。她双手叉腰,大呼小叫。不过,唯一能够听她指挥的,也只有喜鹊而已。老虎看见喜鹊端着一只铜盆,拿着一块抹布,飞也似的上楼收拾房间去了。夫人和宝琛还没有时间去估量、盘算眼下的一切,因为,脚夫已经把那个小东西挟在腋下,径自闯了进来。那个小东西身上穿着层层的棉衣,脸上红扑扑的。夫人刚从脚夫手里将他接过来,他的眼睛就睁开了,骨碌碌地看着夫人,不哭也不闹。逗弄或照料这个小玩意儿,使夫人暂时也不至于无事可干。后来,夫人似乎很后悔,她觉得让女儿呆在那样一个着了魔的阁楼里并非明智之举。那处阁楼多年来已成了一个梦魇,一道魔咒。她的丈夫陆侃就在那个阁楼里发疯的,而张季元死前也曾在那居住了大半年的时光。夫人当然也不会忘记,若不是为了重修那座阁楼而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于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十年来,它一直空关着。青苔滋生,葛藤疯长,每当天降大雨之前,就会有成群的蝙蝠嘁嘁喳喳,绕楼而飞。秀米自从上了阁楼之后,一连几天也没见下来。一天三顿饭,都由翠莲送上去。每次从楼上下来,她都神气活现的,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漫不经心,连夫人跟她说话,也爱搭不理。“这个小蹄子,看来已经被秀米收服了。仗着有人替她撑腰,越发地变得没规矩。”夫人总爱跟宝琛这样唠叨。夫人虽说心中恼怒,但与翠莲说话的语调已经不比往昔了。为了探听女儿的动静,她决定暂且忍气吞声。“她的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夫人强装笑脸,问道。“书。”翠莲回答。“她每天都在楼上做些啥?”“看书。”日子一天天地挨过去,夫人的担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趋地走上了他父亲当年的老路,发疯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结果。“她那天回来时候,我看她的神情,与当年他爹发疯前简直一模一样。”夫人回忆说。她与宝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夫人还是执意要沿用当年对付陆侃老爷的办法:请道士来捉鬼。那个道士是个跛子。他手执罗盘、布幌,提着宝箱,来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个阁楼鬼气浩大。他问夫人能不能上楼去看看,夫人有点担心。女儿毕竟是去过东洋、见过世面的人,万一秀米与他照了面,闹将起来怎么办?她让宝琛拿主意,宝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请来了,就让他上去试试吧。”那个道士一摇一晃地上楼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楼之后,半日全无动静,那个阁楼安静像个熟睡的婴儿。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夫人着实有点着急了,就催喜鹊上楼察看(她已经不再使唤翠莲了)。喜鹊提心吊胆地上了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说:“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说有笑,坐在桌边谈天呢。”她这一说,让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宝琛,可宝琛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末了,夫人自语道:“怪事!她倒是和道士谈得来。”那个道士到了天黑,才从楼上一跛一拐地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径直朝门外走。夫人、宝琛都追着他,想问出个究竟来,那道士也不搭话,笑嘻嘻地只顾往外走,连预先说好的银子也不收。临出门之前,突然回过来,扔下一句话来:“嗨!这大清国,眼见得就要完啦。”这句话,老虎听得十分真切。要在过去,这句话说出口,是要诛灭九族的,可如今它却从一个小道士的口中随便地说出来,看来这大清的确是要完蛋了。不过老夫人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事实上,事情要比她担心的严重得多。大约半个多月之后,秀米突然从楼上下来了。她怀里夹着一把从日本带回来的小洋伞,提着一只精细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两天后又从渡口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两个年轻人。自此之后,陌生人穿梭往来,弄得家里像个客店似的。天长日久,宝琛似乎看出了一点名堂,他悄悄地对夫人说:“你说她走了当年陆老爷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张季元。那个死鬼,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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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改‘女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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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小东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担惊受怕之余,总算还有点安慰。她每天与小东西形影不离,而秀米却早已将这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夫人心中烦闷,就常常搂着他说话,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娘回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西边的天上,出现了一颗很亮的星辰,原来我还以为是个吉兆,没想到却是一颗灾星。”
 
和当年的张季元一样,几乎每个月,秀米都要离家外出一次,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根据宝琛的观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总是在信差来到普济后的第二天。这个信差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可对于宝琛旁敲侧击的盘问则口风甚紧,讳莫如深。“这说明,有一个人躲在暗处,通过信差对秀米发号施令。”宝琛给夫人分析道。可是,这个在暗处发号施令的人又是谁呢?到了这一年的夏末,村里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就传出话来,似乎秀米与梅城一带的清帮人物过往甚密。这些年来,梅城清帮的大佬,像徐宝山、龙庆棠二人的名号,老虎倒也时常听人说起。他们贩卖烟土,运售私盐,甚至在江上公开抢劫装运丝绸的官船。秀米怎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开始还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风呼呼地吹来,把门窗刮得嘭嘭直响,不时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声。差不多午夜时分,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把老虎惊醒了。那时,老虎还和他爹睡在东厢房。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灯亮着,宝琛已经出去了。老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前院,他看见喜鹊手里擎着一盏灯,正和老夫人站在楼梯口的房檐下。院门已经开了,秀米浑身透湿地站在天井里,她的身边还站着四五个人,地上搁着三只棺材似的大木箱。其中有一个人喘着气,对宝琛吩咐说:“你去拿两把铁锹来。”宝琛拿来了铁锹交给他们,又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对秀米说:“这木箱子里装的是啥东西?”“死人。”秀米用手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笑道。随后,秀米就和那些人拿着铁锹出去了。雨还在下个不停。宝琛围着那三只大木箱转了半天,透过板缝往里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鹊,让她拿灯过去。喜鹊畏畏缩缩不敢过去,宝琛只得自己过来取灯。老虎看见他爹举着灯,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后,一声不吭地朝这边走过来了。看上去他十分镇定,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紧张和恐惧使他不停地说着脏话。在老虎的记忆中,老实巴交的父亲从来是不说脏话的,可这天他受了一点刺激,那些憋在肚子里的脏话就一股脑儿全出来了。“日,日。”宝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枪!”第二天,老虎一醒来,就跑到天井里,想去见识一下他父亲所说的那些枪。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阳晒干的泥迹之外,什么都没有。夫人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须马上阻止女儿的胡闹。因为在她看来,“枪,可不是闹着玩的”。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有见识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后,挑中的这个人,就是秀米当年的私塾先生——丁树则。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登门造访,听到风声后的丁树则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丁树则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连说话都气喘。他由老婆赵小凤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院中,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见秀米。夫人赶紧迎出来,压低了嗓门对他说:“丁先生,我这个丫头,已不是从前的光景,脾气有些古怪……”丁树则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来,我自有话问她。”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说:“我这个丫头,回来这么些时日,连我也不曾与她照过几次面,……她那双眼睛,不认得人。”丁树则颇不耐烦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纹砖,说道:“不碍事,好歹我教过她几年书,你只管叫她下来。”“没错。”赵小凤在一旁附和着说,“别人她可以不理,这个老师她还是要认的,你只管去叫。”夫人有些犹豫地看着宝琛,宝琛则低头不语。正在踌躇间,他们看见秀米从楼上下来了。她头上盘着一只高高的发髻,用黑色丝网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她的身旁跟着一位穿长衫的中年人,那人怀里夹着一个破旧的油布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前院走过来。在经过丁树则身边的时候,两人只顾说话,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过去了。丁树则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得嘴唇发抖,浑身哆嗦,但还是勉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没认出我来……”还是赵小凤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秀米拽住了。“你拉我做什么!”秀米扭头看了她一眼,怒道。丁树则朝前跨了几步,红着脸道:“秀秀,你,你不认得老朽了吗?”秀米斜着眼看着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怎么不认得?你不是丁先生嘛!”说完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同那人径自走了。丁树则张着嘴,有些发窘,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他们走远了,才一个人摇头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叹可叹,可恼可恼;原来她认得我,认得我却又不与我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夫人和宝琛赶紧上前好言劝慰,要让丁先生和师娘去客厅侍茶叙话,丁先生死活不依,执意要走。“不说了,不说了。”丁先生摇手说,“她眼中既然没我这个老师,我也就只当没她这个学生。”他老婆一旁帮腔说:“对,我们犯不着,我们走!再也不来了。”他们发誓赌咒说,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陆家的门槛一步,显然受了刺激。可话虽这么说,在往后的三四天当中,丁树则又一连来了七八趟。“就如同梦游一般,”丁树则一旦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她那双眼睛,透着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栗,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亲发疯前一模一样,要么是魂魄离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体,我看她八成是疯了。”“对,她一定是疯了。”丁师娘斩钉截铁地说。“想当年,他那个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罢官回籍,衰朽日增,却不知修身养性,摊书自遣,整日沉湎于桃花虚境之中,遂至疯癫,可笑亦复可怜。如今国事乖违,变乱骤起。时艰事危,道德沦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疯子纷纷出笼……”“且不管她疯与不疯,”老夫人道,“我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能任她胡闹下去。”她这一说,丁树则立即不作声了。几个人相对枯坐,唯有长叹而已。末了,丁树则道:“你也不用着急,先看看她是怎么个闹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办——”“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着丁树则。“花点钱,从外面雇几个人来,用麻绳勒死她便是。”秀米还真的闹出不少事来。她在普济的日子一长,身边已渐渐聚集起了一帮人马。除了翠莲之外(用夫人的话说,这个婊子俨然就是个铁杆军师),还有舵工谭四、窑工徐福、铁匠王七蛋、王八蛋两兄弟、二秃子、大金牙、孙歪嘴、杨大卵子、寡妇丁氏,接生婆陈三姐……(用喜鹊的话来说,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来于梅城、庆港、长洲一带的陌生人和乞丐,声势一天天壮大起来。事情的进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预料。那时,丁树则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他说:“照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我们找人来弄她,她就先要将我们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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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乃天底下一大尤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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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搞了一个放足会,挨家挨户去让人家放足。夫人刚开始还不知道“放足会”是干什么的,就去问喜鹊,喜鹊说:“就是不让裹小脚。”
 
“干吗不让人家裹小脚?”夫人大惑不解。喜鹊说:“这样跑得快。”“你本身是一双大脚,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么叫做‘婚姻自主’?”“就是随便结婚。”喜鹊道,“无须经父母同意。”“也不用媒人?”“不用媒人。”“可没有媒婆,这婚姻怎么个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说糊涂了。“!就是,就是,还不就是……”喜鹊的脸红到耳根,“就像那杨大卵子和丁寡妇一样。”“这杨忠贵和丁寡妇又是怎么回事?”“杨大卵子看中了丁寡妇,就卷起自己的铺盖,住到丁寡妇家,两人就……就算成亲啦。”喜鹊说。很快就成立了普济地方自治会。那时的皂龙寺已经修葺一新,加固了墙体,刷了石灰,更换了椽梁和屋瓦,又在两边新盖了几间厢房。秀米和翠莲都已经搬到了寺庙中居住。他们在那座偌大的庙宇中设立了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关在庙中开会。按照她庞大的计划,他们还准备修建一道水渠,将长江和普济所有的农田连接在一起;开办食堂,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饭;她打算设立名目繁多的部门,甚至还包括了殡仪馆和监狱。不过,普济的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很少光顾那座庙宇。除了秀米自己的儿子,那个没有名字的小东西之外,村里也很少有人将孩子送到育婴室。后来就连小东西也被夫人差人偷偷地抱走了。养老院中收留的那些老人,大多是些流浪各处的乞丐,或者是邻村失去依靠的鳏寡老人。疗病所也形同虚设。虽然秀米从梅城请来了一位新式大夫,此人也去过日本,据说,不用号脉就能给人治病。但普济人生了病,还是去找唐六师诊治,有些人甚至宁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自治会尝试新的疗法。至于水渠,秀米倒是让人在江堤上挖开了一个口子,试着将长江水引入农田,却差一点酿成江水决堤的大祸,给普济带来灭顶之灾。随着时间的推移,钱很快就成了一个问题。当秀米开列出一张所需款项的清单,让人挨家挨户去催讨摊派款的时候,村里的那些有钱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带人将一名经营蚕茧的生意人捉了来,扒去衣服,在牛圈里吊打了一夜了事。秀米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明显地瘦了,眼眶发黑,无精打采,甚至很少说话,后来就听说她病了。她整日将自己关在皂龙寺的伽蓝殿中,窗户和屋顶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绸布,她怕见亮光。她睡不着觉,头也不梳,饭也不怎么吃。看见什么东西都爱出神,除了翠莲等为数不多的人之外,她与谁都不说话,似乎在故意为什么事而责罚自己。那些日子,据村中巡更的人来家中报信说,几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一个黑影在寺院外的树林里转悠,有时一直转到天亮。他知道是秀米,可不敢靠前,“她会不会……”夫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时,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秀米的确是疯了。村里要是有人平常在路上遇见她,都会把她看成是一个十足的疯子,远远地绕开。巡更人的来访,使夫人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她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决定直接去寺庙,找女儿好好谈一谈。她拎着一篮子鸡蛋,趁着黑夜悄悄来到女儿住居的伽蓝殿中。无论她说什么,她怎样苦苦相劝,秀米就是一言不发。最后夫人流眼泪对她说:“娘知道你缺钱,我可以拆屋卖地,可以把家中所有的钱都给你,可你也得明白告诉我,你好端端的,搞这些名堂究竟是做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那些怪念头?”这个时候,秀米开口说话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道:“不做什么,好玩呗!”一听这句话,夫人立即号啕大哭。她使劲地揪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双手把地上的方砖打得啪啪响,道:“闺女呀,看来你还真的是疯了啊。”不久之后,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计划全都废除了。她也不再让人登门去让村中的女子放足,不再让人敲锣开会,修建水渠的事也搁置下来。她让人将寺院门外那块地方自治会的门牌取下来,劈了当柴火烧掉,换上了另一副匾额:普济学堂。她的这一举动使得村里的乡绅们喜出望外。他们认为这是秀米走上正道的开始,那些日子,他们逢人就说:“这回,她总算是做了一件正经事,兴办学校。泽被后世,善哉善哉!”夫人也认为这是女儿大病初愈的信号。可丁树则不这么看。他冷冷地对夫人说:“她的疯病若是好了,你就把我丁某人的名字倒贴在茅缸上。她办学校是假,相机而动是真。她只不过略微变换了一下花样而已,只怕更大的祸乱还在后头!再说了,她一个黄毛丫头,何德何能?竟然自任校长,荒唐!”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老虎听见小东西在楼下叫他。他看见小东西一边吃着馅饼,一边冲着墙壁撒尿。喜鹊在井边洗帐子。她赤着脚,高挽着裤腿,在一只大水盆里踩着帐子。“今天不用去放马了。”他下楼的时候,喜鹊对他说,“翠莲刚才来吩咐过了,你不用去了。”“怎么又不放了?”“山上的草都枯了,天凉了。”喜鹊说。“那马吃什么呢?”“喂豆饼呗。”喜鹊把盆里的帐子踩得鼓鼓囊囊的,“再说,那匹马饿死了,关你什么事,整天瞎凑热闹。”她的小腿白得发青,老虎没法把他的视野从那儿移开。吃过早饭,老虎问小东西想去哪里玩,小东西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还真不知道该去哪儿。大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他的爹在账房里打算盘,夫人和隔壁的花二娘坐在天井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拣棉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她们把棉球剥开,去了壳,再把棉籽抠出来。黑黑的棉籽在桌上堆得很高。小东西歪在夫人身边,手里捏着一只棉球,夫人就丢下手里的活,把他搂在怀里。“等到这些棉花挑出来,我也该为自己做一件老衣了。”夫人说,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花二娘道。夫人仍然是叹气。“什么是老衣?”他们来到屋外的池塘边,小东西忽然问他。“就是寿衣。”“那,寿衣是什么东西?”“死人穿的衣服。”老虎答道。“谁死了?”“没人死,”老虎抬头看天,“你外婆也就是这么说说罢了。”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天空蓝蓝的,又高又远。小东西说,他想去江边看船。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变窄、变浅了,到处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层铁锈,毛茸茸的,有几个人在干涸的水塘中挖藕。他们来到渡口,看见舵工水金正在船上补帆。江面上没有风,太阳暖暖的。高彩霞坐在门前的一张木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上病恹恹的,嘴里却骂骂咧咧。她骂校长是臊狐狸精,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将她的儿子谭四给罩住了。听人说,高彩霞的病都是被她的儿子谭四气出来的。她的儿子谭四是个结巴,整天在普济学堂里转悠。和他爹水金一样,谭四也下得一手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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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死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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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济,除了这对父子俩,没人会下棋。来船上跟他们下棋的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据说在梅城的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人抬来大轿,接他们去衙门住过一段时间。可结巴谭四如今只陪校长下棋,吃住都在皂龙寺里,整年整月地不回船上住。用夫人的话来说,这结巴一看到秀米,两眼就发呆。
 
高彩霞和水金都不搭理他们。小东西故意将水泼到水金身上,在船上爬上爬下,水金也不理他。小东西又用泥块砸他,水金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他在穿针引线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女人。别看水金不爱说话,人却绝顶聪明。他的心眼比网眼还多。校长那年引长江水灌溉农田,大堤崩塌,江水横溢,眼看普济就要成为渔乡泽国,全村老幼,哭声震天,校长脸都吓白了。那谭水金却不慌不忙地摇来一艘小船,凿漏了船底,一下就把江堤的缺口堵住了。两人在渡口玩了半天,渐渐也觉得无趣。这时候,小东西忽然扑闪着大眼睛对老虎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去皂龙寺转转?”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普济学堂的门前空空荡荡。门前的那座旧戏台已多年不唱戏了,长满了蒿草和茅穗。成群的蜻蜓在那儿飞来飞去。学堂的门紧紧地关着,透过门缝往里一瞧,里面全是人,热闹着呢。老虎看见那些不知从哪儿来的汉子打着赤膊,在院子里舞枪弄棒。他还看见有几个人在大榆树上,抓住一根绳子,用脚一蹬,蹭蹭蹭,用不了几步,就爬到树枝上了。小东西跪在地上,扒着门缝往里看,一动不动。“看到了吗?”老虎问他。“谁?”“你娘啊!”“我又不曾看她。”小东西道。话虽这么说,可小东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门里瞧了。他爬到门前的一只石狮子上,爬上去又溜下来。很快他就玩腻了。“咱们走吧。”他说。“可我们去哪儿呢?”老虎问他,再一次看看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天一样阔大,空落落,没有一点依靠。就在这时,他听见村里传来了“嗡嗡”、“橐橐”的弹棉花的声音。老虎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弹棉花的人,“要不,咱们去看人家弹棉花吧。”“可我们不知他在谁家呢。”“傻瓜,听听声音的方向,我们一会儿就找到了。”老虎原以为弹棉花的声音是从孟婆婆家传出来的,可到了门前,才发现不是。孟婆婆吸着水烟,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的皮皂衣,正和几个人在堂下打麻将。看到他们两个人走过来,孟婆婆就放下手里的牌,站起来朝他们招手。“过来,过来,小东西,过来。”孟婆婆笑嘻嘻地喊道。他们俩走进屋中,孟婆婆就捧出一把麻花给小东西,让他用衣服兜着。“可怜,可怜。”孟婆婆嘴里嘀咕着,仍坐到桌边打牌。“可怜,可怜。”那几个也跟着说,“这孩子可怜。”“你一根,我一根。”小东西说,递给老虎一只麻花。“那还剩下两根呢?”老虎说。“我们带回去给婆婆和喜鹊尝尝。”两人站在弄堂口,很快就将各自的麻花吃完了。老虎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是从孙姑娘家传出来的。在老虎来到普济之前,孙姑娘就被土匪弄死了,她爹孙老头很快就中了风,在床上挨了半年也一命归西。那处房子多年来一直闲着,从来不上锁。村里要是来个锡匠、木匠什么的手艺人,就在那落脚做活。说来也奇怪,当他们走到孙姑娘家门前的水塘边上时,弹棉花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刚才明明听见,声音是从那屋子里飘出来的,这会怎么没动静啦?”“我们过去瞧瞧不就得了。”小东西说,“可是可是——”“怎么啦?”小东西把那两根麻花左看右看,眼睛上下翻动,似乎在算账:“两根麻花,外婆一根,还剩下一根,是给喜鹊呢?还是给你爹宝琛呢?”“你说呢?”“给喜鹊吧,宝琛不高兴,要是给宝琛,喜鹊又不高兴。”“那怎么办?”“我看不如这样吧,谁也不给,我把它吃了吧。”小东西认真地说。“那你就吃了吧。”“那我真的吃了?”“吃吧。”老虎道。小东西不再犹豫,立刻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到处都是杂草。东边的一处厢房原先是灶屋,屋顶都坍陷了,屋门也已松坏,杂草把门槛都遮住了。院子的尽头是厅堂,门开着,院子里明亮的阳光使它看上去显得一片黝黯。两侧是卧室,各有一扇小窗,窗纸由红变白,残破不堪。草丛中有一架木犁,一座碾磨,都已朽损。老虎走进厅堂,看见屋子的正中用长凳支起两块门板。门板上堆满了棉花。弹棉花用的大弓就靠在墙上。屋子里到处是棉絮:梁上、瓦上、椽子上、墙上、油灯上哪儿哪儿都是。弹棉花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奇怪。”老虎讶异道,“刚刚还听到当当的声音,怎么这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呢?”他拨了拨弦,那大弓就发出“当”的一声,把小东西吓得一缩脖子。“人家吃饭去了吧。”小东西说。通往两边卧室的门,有一扇敞着,门楣上结着一张蜘蛛网。另一扇则关得严严的。老虎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里面似乎上了闩。弹棉花的人说不定就在屋里,他想。可他在屋干什么呢?老虎用力在门上拍两下,嘴里喂喂地叫了两声,没有动静。“我有个主意。”小东西忽然道。“什么主意?”“干脆,我把最后这根也吃了吧!”他还惦记着那根麻花。“你不是说要留给婆婆吗?”“要是婆婆问起来,我们就说孟婆婆没给,你说行吗?”他问道。老虎笑了一下:“傻瓜,你不说,你婆婆怎么会问?”“那我就吃了。”小东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麻花。“吃吧,吃吧。”老虎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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