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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江南第十部分

  端午还没有回来。

 
 
  即使她当着他小情人的面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没有马上回家的意思!妈的!那里的灯光太晦暗了,她有点吃不准,他们是否真的拉着手,她的头是否真的靠在丈夫的肩上。就算他们俩真的有一腿,那又如何?按照婚后的“君子协定”,那也是人家的权利。何况这个权利,她自己早就用过了,而且不止一次。
 
 
  从道理上说,她觉得刚才的那一巴掌打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端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天快亮的时候,鹦鹉的叫声将她惊醒了。她起来解手,看见端午蜷缩在客厅鱼缸下的沙发上。
 
 
  她抱来一床薄被,替他盖上。
 
 
  端午并没有睡着。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看见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朝她笑了一笑。他说,那个女孩名叫绿珠,也喜欢写诗,是陈守仁的亲戚。昨天下午,她约他去“荼靡花事”赏桂花。他们之间没什么。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最重要的是,在昨天下午的聚会上,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何轶雯,是民间环保组织“大自然基金会”的负责人。
 
 
  “也是个女的吧?”庞家玉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冷笑道。
 
 
  “怎么样?你现在放心了吧?”端午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望着她。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愿意怎么搞,那是你的事。再说,就算你什么事也没做,也并不表明你不想做啊。”
 
 
  “这个何轶雯,想通过绿珠的关系,劝说守仁给他们组织投钱。绿珠呢,也想跟她一起做环保。这对改善她的忧郁状况会有好处。”
 
 
  “呦,你还懂得治疗忧郁症啊!越发地出息了,嗯?你老婆也有严重的忧郁症,什么时候你给我也治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去抓她的手。
 
 
  可家玉用力地甩开了他。
 
 
  
 
 
  12
 
 
  第二天早上九点,家玉去演军巷与唐燕升见面。
 
 
  这条幽深的巷子,从宋代开始就是屯兵之所。家玉熟悉那里的一门一楼,一草一木;熟悉那里的乌檐青瓦,夹径浓阴;熟悉木拖在青石路面上敲出的跫跫之声。她喜欢那里的岑寂与幽黯。以前,每次走进这座薄暗之巷,总能让她的心一下子静下来。后来,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忘掉它。
 
 
  十多年前,家玉和唐燕升布置结婚用的新房,正赶上春夏之交的雨季。仿佛一切都长了霉。长日陪伴着她的,是燕升请来的两个木匠。他们给她打了一张雕花婚床。家玉成天躺在竹椅上看书。通常,她看不了几页,就在樟木屑和刨花的香气中沉沉睡去了。每到中午,木屑味中混入了邻居做菜的醉人的香味,她也觉得很安逸。看着满街的烟雨洴濛,看着青石板上乱溅的水珠,看着风摇墙草,雨绿老苔,她忽然觉得,在这个有点残破的老巷中,打发掉或长或短的一生,其实也挺好。
 
 
  她拼命地克制着去上海的冲动。强迫自己不去想端午。忘掉招隐寺的池塘、莲花和月亮。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她不过是一个从外乡来的没人要的女孩子,就该过平常人的日子。
 
 
  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了。天刚刚放晴,燕升就带着家玉去华联百货商店挑选戒指。她和唐燕升的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的五一劳动节。在二楼的周大福金店,她从墙上的一面方形的镜子中看见了端午,就像看见了鬼。她回过身去,那人影子一晃,就不见了。自动扶梯的拐角处空空荡荡。
 
 
  燕升把金店的戒指让她试了个遍,可家玉都说不合适。
 
 
  燕升有的是耐心。他要带她去大市街的晨光购物中心,去周生生看看。家玉忽然就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蹲在了地上。她十分及时地犯了“心绞痛”。唐燕升开着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地送她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途中,她的心绞痛当然不治而愈。
 
 
  第二天,她留下片言只字后,收拾自己的行李,悄然离去。
 
 
  奇怪的是,燕升竟然也没再去找她。
 
 
  三年后的清明节,她抱着她与端午刚满周岁的儿子,去鹤林寺去看桃花,冷不防遇见他从一辆警车上下来。燕升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与她搭讪,有一种对命运开出的价码照单全收的阔绰。倒是家玉心里七上八下,急急忙忙就要往人堆里藏。为了燕升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他说:“事到如今,就是想做兄妹,怕也是不行了吧?”
 
 
  她为燕升打过一次胎。
 
 
  
 
 
  家玉把车停在了演军巷外的马路边,一个人朝巷子里边走。这条巷子正在被改造成“民俗风情一条街”。原先的灰砖楼刷上了油漆和涂料。深红,翠蓝或粉白。每个店铺的门前高高低低地挑出一对红灯笼,一眼望去,有一种触目刺心的俗艳。店铺里销售的茶叶、蜡染布、绣花鞋、首饰、古董和丝绸,无一是当地的土产。
 
 
  现在是早上,街面上还没什么游人。倒是公共厕所还在原先的位置,还像原来一般破旧,气味难闻。福建会馆高大的门墙下,有个老人抱着一根拐杖坐在路槛上打瞌睡。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老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眼前走过,眼神十分晦涩。
 
 
  走在这条已多少有点让她陌生的街道上,家玉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什么枝枝桠桠牵动着她的情愫,搅动着她的记忆。至少不用担心,会在这条白晃晃的长街上,遇见过去的自己。
 
 
  燕升家隔壁的杂货铺,如今已变成一家酒行。院子的门虚掩着。窄窄的天井里,有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看上去七八岁,手里拿着一枚毽子,疑惑地望着她。女孩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俊秀的女人,三十出头,嘴里咬着一根绿头绳,正在阳光下梳头。她一看见家玉,就扭头朝屋里喊:
 
 
  “燕升,有人找。”
 
 
  女人麻利地将头发扎起,然后笑着招呼家玉进门。家玉听见屋子里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响。
 
 
  她记得这个小院内原先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个磨豆腐的。燕升说,那个磨豆腐的老张,前年得癌症死了。他从老张儿子的手里,把整个小院都买了下来。几个小房间打通了之后,又在东西两面各开了一扇窗户。甚至就连屋顶上那片玻璃明瓦,也换成了塑钢的天窗。屋子倒是豁亮了许多,却没有了当年的幽暗与暧昧。
 
 
  他们在窗边围着一张四仙桌坐了下来。
 
 
  西风刮出一片蓝天。阳光也是静静的。
 
 
  “占你房子的那个女的,名叫李春霞。”燕升手里夹着一支如烟,对她说,“她是第一人民医院特需病房的护理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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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玉与她见面时,春霞就莫测高深地暗示自己,她的身上有一种死亡的味道。 
 
 
    原来如此。
 
 
  “这种人最难弄。关系盘根错节。”燕升道,“市里的大小领导,包括有钱人,都在她手上看病。明摆着不是一般人。”
 
 
  燕升媳妇已经替他们沏好了一壶铁观音。随后,又拿过一只文旦来剥。她用水果刀在文旦上划了几个口子,咬着牙将文旦皮往下撕,却不小心弄坏了指甲。燕升心疼地将她的手抓过来,在阳光下瞅了瞅,轻轻地笑道:“你也就这么点本事。”
 
 
  女人也望着他笑。夫妇之间有一种自然的亲昵。
 
 
  “我那房子,就叫她一直这么占下去?”家玉问道。声音有点发干,也有点生硬。
 
 
  “不是这话。”燕升宽慰她说,“你先别急。我们得慢慢商量出一个法子来。你喝茶。”
 
 
  他们喝着茶,说了一会儿闲话。家玉偷偷地朝燕升瞟了两眼,发现他两边的鬓角也出现了斑斑白发。脸上的毛孔,在阳光下更显粗大,脸颊上多了些褐斑。人却比过去沉稳了许多。没多久,女人就带着孩子出去了。她们要去市少年宫。学钢琴。
 
 
  燕升打趣道:“自从中国出了个郎朗,所有的警察,似乎都对孩子的前途想入非非。”
 
 
  女人笑了两声,转过身来,对家玉道:“中午就在我家吃饭,阿好?”
 
 
  她的话,和她的人一样,很干净。自己与燕升过去的关系,看样子她是知道的。家玉只是拿不准,燕升会如何向她讲述从前的那段经历。看着她搂着孩子穿过天井往门外走,不知为什么,家玉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羞愧之感。
 
 
  因为昨天晚上,她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刚踏进这个小院,唐燕升就把她拦腰抱住了,用一双冰冷的手铐将她铐在了床架上,双手提着她的两条腿,向她的最深处撞击。像打夯,又想舂米。她拼命地挣扎,燕升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在谈正经事之前,他先要复习一下以前的功课。家玉想了想,也就就忍耻含垢,由他摆布。可他“复习”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像记忆中的那场绵绵春雨。
 
 
  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她的梦也是疯狂的。
 
 
  可眼下的唐燕升,不管真假,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的庄重。他说:“干我们刑警这一行的,说到底就是个收尸队。做的都是马后炮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家玉点点头。其实她根本就没听懂他的话。她用指甲掐下一小块文旦皮,在指间轻轻地搓成一个小球。眼看着这个金黄色的小球,在汗渍的作用下慢慢变成深黑色。燕升比先前还是苍老了许多,眉宇间的那么一点英武之气,也早已褪尽。
 
 
  “我们的工作,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好比你身上长了一个疮。皮肤下结了一个小硬块,又疼又痒,可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阿是的?你要疮好起来,只有忍耐。等到它化了脓,有了脓头,你将脓头一拔,将脓水挤干净,敷上点药就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说,在毒没有发出来之前,我们刑警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李春霞占了你的房子,可她手里也有中介公司的正式合同,也就是说,在法院的判决出来之前,她的行为基本合法。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破门而入,替你轰人。如果你们两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只能走法院程序。如果要刑警队介入,就必须闹出点动静来。你懂我的意思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假如你们两家真的打起来了,出现了人员的死伤,那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即刻出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你是说,让我带人打上门去吗?”家玉道。
 
 
  “不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燕升说,“如果你想立马解决问题,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听上去,燕升的这个“脓疮理论”,与婆婆的“焊门方案”相比,也没多少本质的区别。不过此刻真正让她感到心悸的,倒不是什么皮肤下的硬块,而是在她心里悄悄生出的怅惘。燕升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嗅不到一点过去的味道。就连他脸上常见的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早已绝迹。
 
 
  燕升告诉她,指望刑警大队很快就抓到颐居公司的老板,是很不现实的。不过,实在抓不到人,法院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也会开庭。那样的话,得有逆来顺受的耐心。末了,他问家玉:
 
 
  “顺便问一句,你认识一些黑道上的人吗?”
 
 
  “不认得。”家玉的心猛地跳了两跳,笑道:“我怎么会认识那些人?”
 
 
  “街上的地痞流氓、劳改释放犯、街区的小混混之类的人呢?”
 
 
  家玉本来想说:“那就只有你了!”可她吃不准这样的玩笑,会不会惹得对方突然翻脸(毕竟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见面了),硬是把它憋了回去。
 
 
  “不认识也没关系。”燕升想了想,又道,“下个星期天,我就来替你摆平这件事。你找几个亲戚朋友,人越多越好,最好找些青壮年。你让他们一律穿上黑西装,戴上墨镜,先骗得李春霞开了门,然后这伙人不由分说就往里冲。进了屋之后,也别和他们搭腔。尽量避免发生肢体冲突。我说的是尽量。就算是动起手来,也不要把人伤了。然后,你立即给我打电话。那天早晨,我会带人在唐宁湾附近巡逻,保证在五分钟之内赶到。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由我们来处理。”
 
 
  “你们会怎么处理?”
 
 
  “嗨!无非是调解吧。”唐燕升道。
 
 
  “要是调解不成功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燕升笑道,“你们这么多人,往那儿一摆,胆小的早就吓得尿裤子了,按我的经验,他们也乐意让我们调解。到时候,他们也许会提出赔偿要求,这一点,你预先要有一点心理准备。照我看,如果他们的胃口不太大的话,你们讨价还价之后,给点小钱,事情也就算了结了,阿好啊?”
 
 
  家玉不由得一阵苦笑,喃喃道:“那就先这么试试吧。不过,你让我到哪儿去找这么些穿黑西装的人啊?”
 
 
  她起身向燕升告辞,燕升也没留她吃午饭。他的眉头紧锁着,没什么话。两人出了院门,来到了巷子里。
 
 
  街面上风呼啦啦地吹着灯笼。家玉忽然心头一动,差点流下眼泪。
 
 
  她想起当年不辞而别的那个午后,也是个刮大风的日子。她一个人在这条深巷里走走停停。一个三轮车夫见她提着包,就一路跟着她。她心里盘算着一个念头,希望在街上遇见下班回家的唐燕升,用他强有力的胳膊让她回心转意。她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天燕升因为凌晨的一个电话,到句容抓案子去了。
 
 
  燕升似乎没有觉察到家玉的情绪变化。两人并排往前走了一段,燕升忽然长叹了一声,对她说,他真的不想再穿这身狗屁警服了!那不是人干的事。作孽。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家玉没问,他也就没有往下说。
 
 
  燕升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郊外的“锦绣江南”买一个复式的公寓房,也体会一下住别墅的感觉。因为孩子上学的原因,因为攒钱的速度老也赶不上房价,目前还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另一个计划是,等他辞了职,就把这所小院的一部分,改建成一个有品位的咖啡馆,让自己静下来,彻底“放飞”一下心情。他打算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每天躺在浓荫下,喝喝茶,读读于丹或易中天,听听理查·克莱德曼……
 
 
  他还说,世上的路千条万条,可是没有一条是可以回头的。这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家玉没有吱声。
 
 
  到了巷子口,两个人默然告别。燕升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
 
 
  像个真正的兄长,笑了一下。
 
 
  
 
 
  13
 
 
  不到九点半,若若就做完家庭作业,早早地上床睡了。鹦鹉的脚上拴着一条软软的细铁链,在床头柜的铁架上单腿站立。若若的脑袋边,还有一个肥皂盒大小的荞麦皮枕头,一床小花被。那是儿子专门给鹦鹉准备的床铺。
 
 
  可家玉从未见佐助在他的床上睡过觉。
 
 
  端午在客厅里听音乐。由于儿子已经熟睡,他把音量调大了一些。沙发边亮着一盏花瓶状的小台灯,有一圈靛蓝色的光晕。小提琴的声音婉转而柔美,像丝绸泛出的明丽的光泽,似有若无。这是难得的静谧时光。
 
 
  家玉在书房里重读《堂·吉诃德》,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书桌的四个抽屉都细细地查过了,没有发现端午与绿珠通信的任何证据。她不愿意偷偷地翻看端午的日记。她有着自己的道德底线。日式的玻璃书柜中,倒是有一摞信件,稍一翻检,竟有二三十封之多,全都是元庆从精神病院寄来的。倒也是,这年头,除了精神病人之外,谁还会写信呢? 
 
 
    家玉随手从这摞信件中抽出一封,取出信胆,凑在桌前的台灯底下,一连看了好几遍,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这不是什么普通信件,而是她的大伯子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随手写下的警句格言,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宣纸上。
 
 
  
 
 
  我们不过是纸剪的人偶。虽生之日,犹死之时。
 
 
  
 
 
  如果一个人无法改变自己受到奴役这一事实,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美化它。
 
 
  
 
 
  女人可以一生纯洁。可一旦红杏出墙,通常不会只有一次。
 
 
  
 
 
  花家舍的小岛,将来可考虑建一个书院。
 
 
  
 
 
  浊其源而欲清其流,可得乎?
 
 
  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应当提请公安部门注意,张有德一直在试图谋杀我。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
 
 
  
 
 
  家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元庆“女人可以一生纯洁”那行字上。她的心像是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她想起当年在川西的莲禺,一个掉光了牙齿的喇嘛,对她说过的那番深奥的话:
 
 
  有些事,你一辈子总也忘不掉。凡是让你揪心的事,在你身上,都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
 
 
  小提琴的声音从隔壁的客厅里幽幽地传过来,缠绵中透出一份伤感。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子。尽管她很不喜欢小提琴,可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地跟着它,渐渐地就出了神。旋律所表现的,似乎正是暮春时节的旷野。或者说,如嫠妇泣诉般的音乐声,把她带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旷野……
 
 
  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么好听的东西。
 
 
  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提琴胆怯的声音,总是会被粗暴的大提琴蛮横地打断。就像春天的原野上突然刮起了一阵罡风。鱼缸里的红箭和虎皮,大概也受到了乐声的感染,不时跃出水面,拨弄出清晰的甩尾声。
 
 
  啵!
 
 
  啵啵!
 
 
  在音乐声中,她仿佛坐在一个深宅大院中。阴暗的房中燃着的一支香,烟迹袅袅上升,杳杳如梦。屋外却是一片灿烂的金黄,俨然就是花家舍岛上的那片晚春的油菜花地。
 
 
  多年以前,她作为元庆的法律顾问,去跟合伙人张有德谈判。午后没事,一个人在岛上瞎逛。倒塌的砖房露出了黑色的椽子,倒是给那座迷人的小岛增添了一份凌厉。听端午说,他外婆在出嫁途中遇到了土匪,曾被劫掠到那里,不知真假。那天下午,她在断墙残垣中徘徊了三个小时。艳阳。东风。湖水扬波。万籁俱寂。
 
 
  
 
 
  她想抽个时间去一趟精神病院,看看元庆。
 
 
  “刚才,你听的是什么东西?”家玉端着茶杯出来续水,对端午道。她眼泪汪汪的,不时吸一下鼻子。“是贝多芬,还是莫扎特啊?”
 
 
  “都不是。”端午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似乎对她的流泪很不理解,“是个俄国人,叫鲍罗丁。”
 
 
  家玉“唔”了一声,说,“好听。”
 
 
  端午告诉她,这人是俄罗斯亲王的私生子,五人强力集团的成员之一。一谈起音乐,端午总是免不了要卖弄一番。实际上,鲍罗丁只是个医生,往往在生病的时候,才会作曲消遣。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粉丝们总是一心盼着他生病。
 
 
  “再听点别的。”家玉续完水,径自走到丈夫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想听谁的作品?”看见妻子第一次主动坐在他身边,一起欣赏音乐,端午看上去多少有些激动。
 
 
  “是不是有个音乐家,名字叫什么克莱德……”
 
 
  “你是说,理查·克莱德曼?”
 
 
  “对对,就是这个人。”
 
 
  “哦,垃圾!”端午厌恶地皱了皱眉,用无可置疑的口吻宣布道。
 
 
  “不如还听那个俄国人好了。”
 
 
  端午耐心地对她解释说,鲍罗丁只有这首《第二弦乐四重奏》比较入耳。其余的,比如《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我这儿的版本有点旧。emi公司五十年代初的录音,六十年代转录的时候,静电声比较大。你会不会觉得吵?”
 
 
  “那就把刚才那首曲子再放一遍吧。”家玉道。
 
 
  “你怎么无端就喜欢起鲍罗丁来?”端午笑道,“其实这个人的东西,只是比较可口而已,谈不上什么境界。”
 
 
  “少啰嗦!”家玉囔着鼻子道。
 
 
  
 
 
 
 
第三章 人的分类  
 
 
 
 
 
 
 
 
  1
 
 
  在“呼啸山庄”。中午喝了太多的酒,端午和吉士在江边的池塘旁钓鱼。端午舒服地躺在木椅上,喝着小顾刚刚送来的一壶“金骏眉”,听吉士说着他的风流韵事。那些事总是大同小异。
 
 
  吉士与刚刚结识的一位税务局的女孩去宾馆开房。他们急得甚至等不及上电梯。在四楼的楼梯口,吉士看见一对男女从电梯里出来。男的少说也有六十多岁,脑门秃得发亮,可两边的鬓角却还是乌黑的头发,就像是一头长着犄角的衰老的公牛。那老流氓明显是喝醉了酒。搀扶着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胳膊上挂着一只坤包。
 
 
  老头一出电梯就把那女的抱住了,粗鲁去吻她的嘴。税务局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低声对吉士道:“看来还有比你更着急的人!”
 
 
  每个故事都会有一个高潮,吉士的故事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宾馆偶尔撞上的这段插曲,其实也藏着一个秘密的悬念。它的被破解,甚至足以挽救故事本身的枯燥乏味。
 
 
  “我怎么觉得,那个女的,怎么看,都像是,嫂子?”吉士转过身来,严肃地望着他。薄薄的茶色墨镜后面一道微微的白光闪过。
 
 
  吉士平常最爱说笑,可至少他还知道轻重。假如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这般的莽撞和唐突。
 
 
  只要端午敢问,他没什么不敢说的。
 
 
  端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漂浮的鸡毛管急速下沉,手中的钓线硬了起来,钓竿随之绷成了一张弓。吉士跳过来帮忙。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把那条七八斤重的大草鱼拽上岸来。
 
 
  以后他们见面,吉士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茬。只是,他对家玉的态度略微起了一点变化。言谈之间,多了一点过分的客套和羞涩。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可这一回,情形有点不太一样。
 
 
  早上九点钟,他在卫生间刷牙。家玉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去楼下的美发店找瞎子按摩去了,忘了带手机。那个瞎子,端午曾见过一回,很年轻。他无端地认为那小伙子不是真瞎。
 
 
  端午嘴里咬着牙刷,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才确定了铃声的方位。手机搁在鞋柜上一个红色的尼龙布沙滩包里。等到他手忙脚乱地从沙滩包里取出手机,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手机上显示的姓名是“水老鼠”。这是家玉在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合伙人,原名叫做隋景曙。他们曾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
 
 
  他把手机放入包中,手指却触到了一团软软的卫生纸。
 
 
  它的弹性令人生疑。
 
 
  他取出那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为了防止精液流出,避孕套还打了个结。他掐住它有橡皮圆环的一端,举到亮光处,细细地观看,另一只手则捏了捏它的液囊。至少现在,它的表面十分的干燥。他甚至还将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并意识到自己多少有点变态。随后他仍将它用卫生纸包好,塞入包中原先的位置,拉上了拉链。他嘴里有一滴牙膏沫掉在了沙滩包上,便立刻取来毛巾,将它仔细擦干净。
 
 
  虽然已经洗了好几遍手,但指端那种软软的感觉还在,橡胶外表均匀的颗粒感还在。端午自己从没有使用过这种蓝色的避孕套。有点高级。他无意去猜测它的主人,或者说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再朝那个方向去想。
 
 
  让端午多少有点迷惑的地方在于:这个可以随手扔掉的东西,何以会出现在妻子的包中?假设他们幽会的地点是在宾馆,完事后,它最合理的去处,应当是纸篓或垃圾箱。假如偷情者希望不留下任何证据,特别是在前台做了登记的前提下,将避孕套带出来扔掉,也不失为一种谨慎之举。这说明,射精者对于安全的要求有点绝对。最可能的情景也许是,云雨之后,妻子主动承担了毁灭证据的职责。她会冲他嫣然一笑,说,交给我吧。脸上的表情也许不无俏皮。这个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的细节,纠缠了他很长时间。
 
 
  一周后,他在“城投”遇见了徐吉士,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一般来说,注意,是一般来说,在宾馆,完事后如何处理避孕套? 
 
 
    “怎么,你想去泡妞?”吉士笑道,“你这把老枪,也该重出江湖了,要不然都锈了。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至于避孕套,吉士说他从来不用,“我喜欢真刀真枪的感觉。戴上套子,搞了也白搞。你们的性器官,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接触嘛!”
 
 
  吉士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让端午心里感到了一阵宽慰。
 
 
  
 
 
  中午,家玉从美发店回来了。他正在听勋伯格的《升华之夜》。
 
 
  她洗了个澡,吹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服。她手里举着一柄铜镜,放在脑后,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对端午说:“怎么样?好看吗?式样是不是老气了一点?”
 
 
  “好看。”端午笑道,“一点也不老气。”
 
 
  家玉上身穿着收腰的休闲便装,灰色的毛料短裤,裤腿上一个装饰用的锡扣,闪着清冷的亮光。她的腿上,是青灰色的丝袜。
 
 
  “今天是星期天啊,”端午道,“你穿得这么正式,似乎没什么必要吧?“
 
 
  “嗨!该死的宋蕙莲,从美国回来了。对了,她约你今晚去外面吃饭,你高不高兴一起去?”
 
 
  “哪个宋蕙莲?”端午略一思忖,忙道,“我下午还约了一个朋友。晚上回来恐怕要晚一点。”
 
 
  由于那个避孕套的存在,打扮一新的妻子让他觉得有一点奇怪的陌生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里一闪而过。怎么看,他都觉得家玉更加迷人了。那是一种腐败的甜蜜感——就像是发了酵的食品:不洁,却更为可口。
 
 
  
 
 
  2
 
 
  下午三点,端午准时来到了“荼靡花事”西侧的一个小小庭院中。天井里落满了黄叶,绿珠和另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已经在那儿了。那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过,一看就是冒牌货。额前的刘海剪得过于整齐,这使得她那张宽宽的脸庞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间环保组织“大自然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名叫何轶雯。两人像是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都不怎么高兴。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尽,红红的香头“嗤”的一声,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时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绿珠用手里的餐巾纸将它擦去。香雾中揉进了浓浓的桂花气息,还有空气中呛鼻的浮尘味。
 
 
  外面的院子里阒寂无人。
 
 
  端午刚刚坐定,绿珠将自己面前的一杯绿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刚泡的,我没有喝过。”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落拓不羁。鼠灰色的敞襟运动衫显得过于宽大,她不时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蓝色蝴蝶图案。当然,蝴蝶是画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绿珠最近忽然醉心于动物权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来电话,向端午抱怨说,绿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流浪猫狗,养在家中。开始的时候还好,好脾气的小顾还帮着她一起给小动物洗澡,刷毛,包扎伤口,去动物防疫站打针,甚至还专门请来了康泰医院的骨科主任,给一条瘸腿的小狗接骨。她们还给每个动物都取了一个名字,可后来数量一多,她们也搞不清谁是谁了。家中成天是厮咬声一片,腥骚难闻,绒毛像春天的杨花一样四处飘浮。小顾整天抱怨皮肤瘙痒,人都快疯了。绿珠倒好,自从有了这批宝贝之后,既不失眠了,也不忧郁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丑陋的小东西,一刻不离地跟着她。她往东,那帮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东;她往西,它们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风!
 
 
  “你说这孩子,怎么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轶雯对于动物保护没有任何兴趣。她说项目刚刚起步,人力物力有限,应当将主要精力放在环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说,垃圾分类、化工厂的排放监测、污水处理,特别是鹤浦一带已十分紧迫的铅污染调查。而绿珠则提议在鹤浦范围内来一次鸟类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鸟的种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栖息地,用dv 拍摄一部类似于《迁徙的鸟》那样的纪录片,去参加国际纪录片影展。她还强调说,如果第一笔资金还不够的话,她可以让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点。反正他有的是钱。
 
 
  端午无意介入她们的争论。何况,两个人急赤白脸,互不相让,他也不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在绿珠看出了他的无聊,就朝他努努嘴,说:“包里面有书。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看会儿书吧,我们一会儿就完。”
 
 
  木椅上搁着一只咖啡色的提包,样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锁。他轻轻地拉开提包的拉链,心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悸动。仿佛拉开人家的包,就像脱去人家的衣服似的。这是一种亲密的熟稔之感。当然,他也不必担心,会从里边发现盛满精液的避孕套。
 
 
  他从包里随手取出一本书来,是《史蒂文斯诗集》。封面是绿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墙角靠窗的位置。隔着墨绿色的彩铝钢窗,可以看见院中的天井,以及运河上缓缓行进的画舫游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读硕士的时候,曾对这位美国诗人迷恋了好长一阵子。奇怪的是,今天再来重读这些诗,感觉也稀松平常。就连当初让他极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变得像童谣一样甜腻。他知道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绝对的,没有纪念日
 
 
  正如在秋季,风停息
 
 
  当风停息,天上
 
 
  白云依旧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虽然照例来到,白云却也变得极为稀罕了。他一共参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礼,都是阴天。
 
 
  绿珠和何轶雯还在争论。尽管她们压低了声音,可端午还是没有办法再度进入史蒂文斯的清纯世界。
 
 
  轶雯希望这个“大自然基金会”,能够接受政府环保局的指导。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她的合作伙伴:在目前的中国,如果脱离了政府部门的支持,你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可绿珠讨厌环保局的林局长,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领导的环保局明摆着是个摆设。这人昏聩得很。只要有厂家给他送几条香烟,他就对超量排放眼睁眼闭。她们还频频提到一个叫老宋的人。端午过了很久才搞清楚,这个人名叫宋健,是何轶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农业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运作的一个大课题,就是关于鹤浦一带铅污染治理的。
 
 
  最后,她们总算在如下事情上达成了一致,那就是项目启动的具体日期。那一天,她们要组织全市的环保志愿者,在鹤浦最高峰的观音山,搞一次集体宣誓。各大媒体的记者都会到场。她们还要搞网络视频直播。何轶雯还向她保证,至少会有一位副市长出席:“你就当它是一次青春嘉年华好了,事若求全何所乐?”
 
 
  何轶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不到五点半就离开了。
 
 
  “这个人还真啰嗦!”等她走了,绿珠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端午道,“本来我想好约她吃个中饭,两点前就把她打发走。然后,我们到楼下的天井里,找人来唱评弹,晒太阳,赏桂花。没想到,她说起来就没个完,白白糟蹋了一个下午。
 
 
  “你不是发誓赌咒,再也不理我了吗?”
 
 
  “唉,说是那么说,心里还有点不舍得。”绿珠说。
 
 
  她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脸上致密的肌肤漾出了一丝酡红,笑起来还有点妩媚。
 
 
  “哪里不舍得?”
 
 
  “你这个人,又老又丑。”绿珠想了想道,“不过,看人的时候,眼睛倒是蛮干净的。”
 
 
  “那可说不定。”端午走到桌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坐在了她的对面,“不干净的念头其实一直都有。”
 
 
  “真的吗?”绿珠把眼前的菜单拿开,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轻佻又严肃。
 
 
  “开个玩笑。”端午赶紧否认。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门边站着的一个服务员。她穿着绣花的旗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刚冒了个头,又赶紧缩回去了。你们这种老男人,没劲透了。”绿珠招呼侍者过来点菜,“说吧,想吃点什么?”
 
 
  “我是很随便的,你看着点就行。”
 
 
  绿珠“啪”的一声合上菜单,对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鲥鱼,一份木瓜炖河豚,一份葱烧鱼肚。”
 
 
  “干吗尽点鱼啊?”
 
 
  “合在一起,就是长江三鲜。”绿珠道,“我最怕动脑筋,头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盘白灼芥蓝,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么和何轶雯认识的?”
 
 
  “先认识她丈夫宋健。怎么呢?”绿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这其中的事乱七八糟,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根本就不了解嘛。”
 
 
  “不是不了解,而是不愿说。是不是?”绿珠道,“你们这种人,永远会把自己摆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过了一会儿,绿珠问他。
 
 
  “你说的是守仁吗?”
 
 
  “除了他,我哪里还有旁的姨父?”绿珠没好气地看着他,“他被人打成了脑震荡。昨天刚出院,在家养着呢。”
 
 
  “怎么回事?”
 
 
  “他看中了春晖棉纺厂那块地,想在那儿盖房子挣钱。他和市政府谈好了合同。可没想到,棉纺厂那边的工人却死活不干。不是静坐就是集体上访,折腾了好几个月,光警察就出动了好多次。”
 
 
  “这事我倒是听说过。”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事情是解决了,可工人们对他恨之入骨。要我说,他也是活该。他没事老爱去厂区转悠。像个农民,巴望着地里的庄稼,盘算着哪儿盖独栋,哪儿盖联排,还带着卷尺,到处瞎量。渐渐地,工人们就摸清了他的规律。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里哼着小曲,刚走到堆放纱锭的仓库边上,身后忽然冲出一伙人来。他们不由分说,往他头上套了一个麻袋,掀翻在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半死。最后送到医院,头上缝了十几针。我那天去医院看他,他的头被纱布包得像个蚕宝宝,还在那吆喝,让警察去逮人。逮个鬼啊!他头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谁打的,找谁算账去?只好吃个哑巴亏。”
 
 
  “到底伤得重不重?”
 
 
  “医生说不碍事。谁知道!今天早上他还跟姨妈说房子在转。废话,脑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进去一块,能不转吗?不过,你千万别去看他,装不知道就行了。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让我往外说。另外,他也怕媒体,害怕这件事再在网上炒起来。”
 
 
  清蒸鲥鱼端上来了。绿珠对他说,鲥鱼的鳞是可以吃的。端午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可他却没什么胃口。随手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去嚼,就像嚼着一块塑料。紧接着端来的木瓜炖河豚味道倒还可口。这是人工养殖的无毒河豚,又肥又大。
 
 
  他们喝掉了那瓶葡萄酒,河豚还没吃完。绿珠就感慨说,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所以说丰盛就是贫瘠。
 
 
  端午想了想,觉得她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他们起身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绿珠想去运河边的酒吧街转转。
 
 
  下了楼,出了天井,跨过养着锦鲤的地沟,穿过一扇砖砌的月亮门,他们走到了院中的小石桥边。绿珠忽然站住了。她再次回过身去,打量那道圆圆的门洞。
 
 
  “我每次穿过这个该死的门,都要拼命地压低自己的头,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墙上。其实,就算你踮起脚尖来,头和门顶的砖头之间还有好大的距离。”绿珠说。
 
 
  “你想说明什么问题?”
 
 
  “根本碰不着。我根本没有必要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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