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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尽江南第十六部分

 

 
 
  第二天上午,端午带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梅城陪老人过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亲还是置办了一大堆年货。熏了香肠。腌了腊肉。压了素鸡。做了一坛家玉最爱吃的酒酿。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里邋遢,佝偻着背,连转个身都要费半天的劲。家玉一进屋,就把厕所边泡着的一盆脏衣服洗了。随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铅桶,进屋拖地去了。母亲似乎也有点意外。她冲儿子努努嘴,笑道:
 
 
  “媳妇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勤快?”www.xiaoshuotxt.net  小说天堂
 
 
  她撩起围裙,从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碎钱来,递给端午:“你倒是奓着手!你是做了官来的?你到楼下去买些炮仗回来,晚上让小东西放着玩。今年的年头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们出去放两个炮仗,去一去晦气!”
 
 
  “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端午说。
 
 
  “那你也别闲着!叫上小东西,你们父子俩帮我把春联贴一贴!”
 
 
  小东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电视。他母亲搂着他,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卫生间里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她挨着母亲坐下,帮她择荠菜。
 
 
  “你歇歇。忙了这半天,喝口水。”母亲忙道,“这人老了就是不顶用。挖了这一篮子荠菜,腰就痛得直不起来了。”
 
 
  家玉问她哪里疼,帮她轻轻地捶了捶,又嘱咐她道:“这么大年纪,不要出门挖菜。从集市上买也是一样的。”
 
 
  她看见母亲的一缕银发挂在额头上,就帮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把头洗一洗?”
 
 
  “你是闻出我头发里的馊味了吧?”
 
 
  “是有点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干脆帮我洗个澡吧。”
 
 
  家玉听母亲这么说,就嘱咐端午将卧室里的红外线取暖器移到卫生间,自己赶紧起身进厨房烧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儿子看了会儿电视,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听见小区的居民楼中,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楼下的什么地方,已经可以听到零星的鞭炮声。
 
 
  婆媳两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家玉还曾到卧室来过一次,她腰上围着红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里托着一盆刚刚洗净的冬枣,靠在门框上,问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个身,又接着睡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第一次往家玉的碗里夹菜。老人家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渐渐地,就开始说起疯话来。她五岁上死了爹,十三岁被卖到江南当童养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失足坠崖的木匠。说起元庆的姐姐,那个刚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儿。
 
 
  端午担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会没完没了,赶紧找话来打岔。母亲被端午七拐八绕地这么一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着端午。
 
 
  家玉不做声,只是笑。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对家玉道:“干脆,你也别做我儿媳妇了,做我闺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里答应着,脸上却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饭,一个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着要下楼放鞭炮。端午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家玉对母亲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离婚了。”
 
 
  端午惊得目瞪口呆。母亲似乎也愣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呢?”老太太问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衬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绿。
 
 
  “哪有女儿作兴嫁给儿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亲回过神来,就把手里的筷子掉了个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大过年的,吓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从安徽回来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给她三百块过节费。因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们决定当天下午就向母亲辞行。老太太想让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几天,可小东西怎么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治疗中心探望哥哥。因为离婚之事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礼节性地在那儿呆了二十分钟。他从木讷而迟钝的兄长口中,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迁了。
 
 
  在稍后的电话中,周主任向他证实了这个信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
 
 
  “只怪你哥哥当年选中的这块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电话中笑道,“不过呢,拆迁了也好。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用来关精神病,有点资源浪费,阿是啊?毕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赏风景。来噢,日你妈妈,红中独调,把钱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将。
 
 
  端午提到了当年哥哥与市政府签订的那份协议。周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疯了吗?从法律上来讲,疯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别老卵!”
 
 
  
 
 
  初五。端午和家玉带儿子去“黄日观”逛庙会。家玉本想去道观求个签,上炷香,可通往道观的坊巷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在弄堂口略转了转,在一处花市上买了一枝腊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腊梅,花瓣薄如蝇翅,就算凑在鼻前,也闻不到什么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无聊赖地来到吉士的报社。他刚刚升任了社长兼副总编,正在值班。端午本来想跟他说说与家玉离婚的事,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一见他进门,吉士就将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双脚挪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对他笑道:
 
 
  “怎么这么巧,那一个刚走,这一个就来了。”
 
 
  “谁呀?”
 
 
  “还能是谁呀!”吉士起身给他泡茶,“她正满世界地找你。短信不回,手机也不接,你倒是挺决绝的。”
 
 
  “她不是回泰州过年去了吗?”端午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绿珠。
 
 
  “这丫头,在我这儿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不过,人家对我却没什么兴趣。临走,又找我借书。我问她想看什么书,她就翻着大白眼,望着天花板,说是福楼拜写的,两个打字员什么的,半天也没说清楚。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么呀?我在电脑上帮她搜了搜,也没搜出个结果来。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这么冷僻的书来折磨她,也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只是聊天时随便说起的,我没让她去看。”端午勉强笑了笑。
 
 
  “你这一随便,小姑娘就晕头转向了。我看她,她八成是着了你的道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你若早来十分钟,就能撞见她。”
 
 
  中午,他们就在楼下一家宁夏人开的清真饭馆里吃羊蝎子。吉士说起,春节前,他接到唐晓渡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鹤浦张罗一次诗歌研讨会,把朋友们请来聚聚。
 
 
  “我倒是想办这个会啊,可钱从哪里来?”吉士给端午斟满啤酒,苦笑道,“诗人、评论家,再加上记者,少说也得二三十人吧。两天会,外加旅游、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没有个三四十万,怎么也弄不像样。守仁要是还活着,倒也好办。他这一走,我们总不能跟小顾开口吧?”
 
 
  “小顾那里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端午道,“你们报社能不能出点钱?”
 
 
  “十万八万没问题。再多不合适。我也刚刚接管财务,脑子里还是一锅粥呢!”吉士道,“我们得想法逮条大鱼才行。”
 
 
  他们俩在饭馆里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绿珠约他去“天厨妙香”喝禅茶。端午被她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绿珠开着minicooper来接他。他们在小区门外遇见了骑车回家的庞家玉。她大概刚刚从“利军”剪艺店做完头发出来,新发型怎么看都有点土气。
 
 
  绿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装着没有看见妻子的样子,夸张地吹了一个口哨,对绿珠低声地说了一句“别管她”,大模大样地钻进了汽车的前排。
 
 
  白色顶棚的minicooper引擎轰鸣,像箭一样地呼啸而去。
 
 
  
 
 
  正月十一。端午与家玉去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和售票员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挨在一起坐着,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想着妻子即将离他而去,另栖高枝,端午的心肠硬了起来。他一心巴望着这件烦心事早点结束。
 
 
  唐宁湾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买的,因此,他问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顺便”把房子的过户手续也一齐办了。
 
 
  家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提醒他:“你这分明是赶我走!”
 
 
  端午咬着牙,扬起了脖子,没有做声。仿佛在说:你硬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第四章夜与雾 
 
 
  
 
 
  1
 
 
  家玉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离开的。半个多月之后,在徐景阳的提醒下,端午来到了小区的中控室,要求调看28日当天的录像资料。
 
 
  监控摄像设备完整地记录下了家玉离家时的画面。大约是中午11点半,下着小雪。妻子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略显臃肿,拖着一只笨重的拉杆箱,在已经变白的路面上走得很慢。快速影像使画面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是民国时代的电影资料:步调僵硬,频率夸张,动作失真。
 
 
  在小区门口,一个戴耳套的摩的司机走向妻子,向她比划着什么。很快,妻子的拉杆箱,被司机塞进了用铁皮焊成的简易车厢。家玉随后也坐了进去。三轮摩托车奇怪地绕着小区门口的大花坛转了一大圈,最后向东而去,驶离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
 
 
  这个多少有点模糊的画面,永远固定了端午对妻子的记忆。仿佛十八年来夫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压缩进了这个黑白画面之中。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家玉,端午的意识总是被这个灰暗的形象所占据:寂静无声,真实而又虚幻,很符合追忆所特有的暧昧氛围。
 
 
  
 
 
  其实,在家玉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已经有了某些征兆。
 
 
  孩子熟睡之后,他们在书房的小床上亲热——离婚之后,端午执意在书房支了一张小床,与妻子分床而眠。由于离婚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心理反应,他觉得妻子的身体多少有点让他感到陌生。他开玩笑似的对家玉说,感觉总有点怪怪的,就像是在睡别人的老婆。家玉则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事实本来就是如此。端午感慨说,自己第一次有了偷欢的感觉,有点竭泽而渔的兴奋。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家玉就红了脸,望着他笑。半晌,她又没来由地对端午叹了口气,道:
 
 
  “你还不如说‘偷生’,更符合事实。”
 
 
  听她这么说,端午的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而又茫然若失。不过,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事后,家玉问他,假如她与“那个人”举行婚礼,他会不会去参加。端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会去。我可没那么无聊。”
 
 
  他说,尽管已经离了婚,可一看到妻子与陌生人出现在那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场合,感觉上还是会受不了。看得出,家玉对他的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突然紧紧地搂着他,端午觉得自己后背的汗衫很快湿了一片。端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意要说出这番话来取悦“前妻”,他有点轻薄地问家玉,能不能透露一点“那个人”的情况。家玉没有答应:
 
 
  “不告诉你。你就当他是上帝好了!”
 
 
  
 
 
  拿走了你两本书。
 
 
  
 
 
  这是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话。它写在一张撕下的诗歌台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张纸片,压在书桌的白瓷茶杯底下。这张日历上,印有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首小诗,是陈敬容翻译的: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这首诗虽说与妻子的离开没有任何关联,却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了浓郁的离愁别绪,让端午瞬息之间五味杂陈,颤肝怵心。端午不由得把脸转向窗户。雪还在下着。雪花在阴晦的天空中缓缓飞舞,飘飘欲坠。街面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两本书之外,妻子还带走了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应该还有一些随身要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满衣柜的服装,满抽屉的口红和香水,满鞋柜的靴子和高跟鞋,几乎都原封未动。就连摆在床头柜首饰盒里琳琅满目的象牙、绿松石和各式各样的耳坠,也都完好如初。这多少给端午带来了一丝宽慰,仿佛妻子仍然会像往常那样随时回来。
 
 
  当天晚上,临睡前,眼神有点异样的若若,终于向父亲提出了他的问题:
 
 
  “妈妈去了哪里?”
 
 
  端午早早地为这个问题准备了答案。儿子还是将信将疑。第二天,儿子的提问改变了方式: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也在端午的预料之中。他硬着心肠,为日后对儿子的摊牌埋下伏笔:
 
 
  “唔,说不好。”
 
 
  第三天,若若不再为难他。而是一声不响地将自己床上的被褥和枕头与母亲做了交换。端午问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若若回答说,他想闻闻妈妈的味道。
 
 
  泪水即刻涌出了他的眼眶。
 
 
  父子俩很少交谈。若若成天闷闷的。与妻子一样,他一旦忧郁起来,总爱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发呆。
 
 
  家玉曾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询问他银行卡的账号。
 
 
  “你在哪儿?”端午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还能在哪?唐宁湾呗。小东西这两天怎么样?”
 
 
  “还行。”
 
 
  端午将工商银行的卡号向她复述了两遍,随后,他又跟家玉提到了儿子换被褥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电话的那一头,家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手机中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端午以为是掉了线,当他再把电话打过去,家玉已经把手机的信号转到了秘书台。在后来的日子里,端午又尝试着给她打过几通电话。
 
 
  不是关机,就是“您呼叫的客户,不在服务区”。
 
 
  三月中旬,在连绵的阴雨中,春天硬着头皮来了。伯先公园河沟边巨大的柳树,垂下流苏般的丝绦,在雨中由鹅黄变成了翠绿。窗外笼了一带高高低低的烟堤。临河的迎春花黄灿灿的;粉白的刺梨和早杏,以及碎碎的樱花,如胭脂般次第开放。如果忽略掉伴随着东风而来的化工厂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对天空的尘霾,满河的垃圾视而不见,如果让目光局囿在公园的这一小块绿地之中,这个春天与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
 
 
  即便是在夜半时分,当端午坐在北屋书房的写字台前,为自己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煞费苦心之时,他仍能从慵懒的寂静中,嗅到春天特有的气息。他的写作没有什么进展。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甚满意。
 
 
  他暂时还没办法使自己安下心来。他低估了妻子离开后可能会有的不适感,低估了共同记忆在漫长岁月中所积累起来的召唤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意大利咖啡,让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识到,庞家玉突然提出与他离婚,或许包含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隐秘。他开始为家玉感到担忧,无法不去猜测她此刻为雨为云的行踪。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毫无疑问,这正是一种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银行卡里钱的数额突然多出来的部分,把他吓了一跳。不是8千,也不是8万,而是80万。
 
 
  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不祥的疑虑,顷刻间被迅速放大。
 
 
  他决定直接去唐宁湾,打扰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与她同居一室的“那个人”。
 
 
  
 
 
  2
 
 
  唐宁湾的房子还未来得及过户到妻子的名下。出于谨慎和不必要的多虑,他在用钥匙开门之前,足足敲了两分钟之久。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来自于换洗的沙发座套、台布和此刻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客厅墙上,那张裴勇俊的电影招贴画不见了,留下了一块镜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着一大丛杂色的雏菊,只是如今已经焦枯。
 
 
  家玉其实最不喜欢雏菊。可每次陪她去花店买花,挑来挑去,最后却总是抱着一大把雏菊回家。由于每次都买回这些廉价的花朵,时间一长,家玉就误以为自己是喜欢它的。从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悖谬。 
 
 
    有一次,端午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厌恶的事情。家玉平静地回答道:“因为这就是我的命。”
 
 
  尽管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可餐桌上已经有了一层灰白的浮尘。这至少说明,妻子已有一段时间不在这儿住了。卧室的床头柜上,有一只吃了一半的芦柑。一只方方的玻璃茶杯中,立顿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霉垢,像奶昔一样。
 
 
  屋外的花园,被浮薄的朝阳照亮了一角。他还记得,房屋装修时,他和家玉赶往几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选蔷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见家玉那么高兴。如今花枝已经盛大,它们攀爬在绿色的铁栅栏上,缀满了繁密的花苞。在墙根的排水沟边上,种着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疯长,顽强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将地面铺设的红砖顶翻。
 
 
  隔壁人家的花园里,有个老太太戴着凉帽,一边捶着腰,一边给韭菜撒草木灰。她是个“自来熟”,而且话特别多。她操着浓郁的扬州口音,骄傲地向端午说起她的儿子。他姓白,在中央电视台上班。端午不怀好意地问她,他儿子是不是叫白岩松。老太太就笑了起来。她说,儿子还没当上那么大的官。可他寄回家来的明信片上,倒是确实有白岩松的签名。他是个司机,是从部队转业过去的。
 
 
  端午向她打听妻子的情况。老太太说,曾见她在这里住过几天,不过时间不长。最近一晌没怎么见过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见她在花园里给蔷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着花篱,想递给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谓的“文乎文乎”是什么意思,便笑着安慰她说,妻子恐怕听不懂她的江北话。他又问老太太,是不是见过别的什么人来过。老太太撩起围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摇了摇头。据她说,妻子常常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金银花底下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
 
 
  从唐宁湾小区出来,端午的忧虑增加了。他没去单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辆黑车,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师事务所。
 
 
  在六楼的走道里,他遇见了刚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徐景阳。他是妻子的合伙人之一。本来就长得肥头大耳,去年从一次错误的癌症诊断中幸存了下来,一场虚惊过后,他变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们见过不多的几次面,都是在饭桌上。简单的寒暄过后,徐景阳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么样?”让端午吃了一惊。
 
 
  他愣了愣神,向景阳苦笑道:“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呀。”
 
 
  “朋友,你,什么意思?”景阳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硕大的脑袋里似乎飞快地在想着什么。
 
 
  “家玉今天没来上班吗?”端午问他。
 
 
  这回该轮到徐景阳发呆了。
 
 
  不过,徐景阳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在端午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你跟我来。”
 
 
  他们经由厕所边的楼梯,上到七楼。徐景阳将他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正在伏案工作的女秘书支了出去。然后,徐景阳十指相扣,端坐在办公桌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吧,家玉找到了我的办公室。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椅子上。我以为她是来跟我商量润江区的拐卖儿童案,可她张口就说,‘不论我对你说出什么话来,第一,你不要大惊小怪;第二,你不要问为什么。’我当时也没顾上多想,就立刻点了点头。随后,她就提出了辞职,并要求结算合伙的本金和累计的分红。
 
 
  “我一个人闷闷地想了半天。毕竟,这太突然了。最后只得问她,钱什么时候要。她说越快越好。随后就站起身来。我看见她的脸色,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像是出了什么事。就约她中午到她平常最爱去的‘棕榈岛’喝咖啡,希望能够了解她突然提出辞职的缘由。她在门口站了站,淡淡地说了句,改日吧。随后就走了。我立即把这件事通知了老隋。老隋也觉得过于突然。他说,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找家玉谈一谈。我们俩找到她办公室,可她已经离开了。办公桌里的东西都清空了。”
 
 
  “她后来没来上过班吗?”
 
 
  “没有。”徐景阳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将茶叶小心地吐在了手心里,“她来过一个电话,让我把钱直接打到她指定的银行账户上。财务那边的字,还是我帮她签的。”
 
 
  “多少钱?”
 
 
  “大约是八九十万吧。除了她应得的部分,我和老隋商量后,又额外多付了她六个月的工资。毕竟在一起合作了这么久,好聚好散嘛。”
 
 
  “我能不能抽支烟?”端午问他。
 
 
  “抽吧。你给我也来一根!”景阳拿过烟去,并不抽,只是让它在鼻孔底下,轻轻地转着。
 
 
  端午猛吸了两口烟,这才不安地向他提到,家玉自从2月28日离家至今,已经失踪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了。暂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端午向他隐瞒了他们已经离婚这样一个事实,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景阳的判断。
 
 
  “从法律的意义上说,这还不能称之为失踪。”景阳安慰他说。
 
 
  “你觉得要不要报警?”
 
 
  景阳想了想,说:“先不忙报警。就算你报了警,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家。她出走前,你们有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或者发生过别的什么事?老实说,她突然提出辞职,让我十分意外,我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虽然知道她不愿意接我的电话,可这两天我还是一直不停地给她打。”
 
 
  端午微微地红了脸。他犹豫了半天,正打算硬着头皮将妻子失踪前后的事向他和盘托出,忽听见景阳道:
 
 
  “这样,你回去以后,先把小区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一下。如果她是带着旅行包出门的,也许问题不大。没准儿在外面呆个几天,散散心,自己就会回来。”
 
 
  办公桌上奶白色的电话机响了起来。
 
 
  景阳抓起电话,慢条斯理地“嗯、嗯”了几句,忽然就暴跳起来,对着话筒大声训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所有有关拆迁的案子,一概不接!”随后,“啪”的一声,就撂下了电话。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景阳略微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道,“等家玉回来之后,你真该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你是感觉到,她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问题出在这儿。她当初实在是不该入这个行。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预先就得培养某种超越的心态,不能让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体的事件之中。这玩意儿,你懂的!说到底,就是一个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吗?”
 
 
  “当然。”徐景阳点了点头。
 
 
  他看见端午吃惊地瞪着自己,又补充道:“同样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来个判一缓二。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有经有权,有常有变。灵活性本来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征之一。我们先撇开司法腐败不谈,法律当中的名堂经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简单的例子,你想想,为什么会有坦白从宽这一说?为什么投案自首或高额赔偿能极大地降低罪责?假如我想除掉你,杀人之后在第一时间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的悔罪,加上高额赔偿,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预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后,因揭发而立功,甚至还可以得到一个更短的刑期。从死者的角度看,这当然不公平。可法律并不真正关心公平。
 
 
  “我们很可能会误解,认为法律的设定,是以公平和正义为出发点的。家玉不是正规的法律系毕业的,这个弯子,她一直到现在绕不过来。法律的着眼点,其实是社会管理的效果和相应的成本。自从现代法律诞生以来,它就从来没有带来过真正的公平。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完全一样。因此,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法律的条文本身,而是对它的解释和灵活运用。也可以说,没有这种灵活性,就没有法律。不过,话还是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家玉的情感太纤细了,太脆弱了。她不适合干这一行。直到离职前,她在阅读案卷的时候,还是会流眼泪。这又何必?太多负面的东西压在她心里,像结石一样,化不掉……” 
 
 
    端午离开的时候,徐景阳客气地将他一直送到电梯口。他嘱咐端午,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可以随时给自己打电话。
 
 
  一个小时之后,端午已经坐在小区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28日妻子出门的录像。
 
 
  他给徐吉士一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占线的声音。等到他终于拨通了吉士的电话,端午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来到了《鹤浦晚报》的办公大楼前。
 
 
  徐吉士满脸怒容,正在办公室里大声地呵斥他年轻的女下属。端午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等候。他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联生活周刊》,翻了翻,又厌烦地扔回了原处。他看见吉士敲打着手里的一摞文件,对那个女孩骂道:
 
 
  “‘我好好喜欢’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嗯?你是从哪里学来这种不伦不类的腔调?还有这里,‘谏壁发电厂的这种做法,像极了古语所云的,怎不叫刚刚踏上社会的我们感到纠结?若不限期改正,广大干部群众情何以堪?’你这叫什么他妈的句子,谁能看得懂?你说你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谁能相信呢?嗯?你说古语所云,所云什么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吉士当上社长,还没两个月,脾气见长不说,在训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见他骂骂咧咧地把对方训斥了十多分钟,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那个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显得十分单薄,但她并不把领导的盛怒当回事。既不声辩,也看不出有任何紧张。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咬着嘴唇,轻轻地摇摆着身体。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在听,不时发出娇羞的感叹声:
 
 
  拉得很长的“哦”;
 
 
  拉得更长的“啊——”;
 
 
  莺声燕语的“是这样啊”。
 
 
  ……
 
 
  徐吉士威胁她:“如果再叫我看到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就给老子卷铺盖走人!”女孩只是夸张地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向她的上司做着鬼脸。随后,她脚上的ugg翻毛皮靴,踩着吱吱作响的复合地板,一扭一扭地走了。
 
 
  办公室里新添了一批家具。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漆味。吉士的办公桌上,居然也已经摆出了两面色彩鲜艳的小国旗。
 
 
  即便是女孩走后,吉士的一只手仍然叉着腰。原来是昨天晚上去“醉花荫”打网球,不慎闪了腰,并非故意在下属面前摆谱。
 
 
  吉士从柜子里拿了两条“黄鹤楼”给他。还有一个印着“抢新一号”字样的铁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在报社呆了七八年,你很少到我的办公室来。”吉士笑道,“可最近的一个月之内,你已经是第二次上门了。有什么事吧?”
 
 
  端午向他说了家玉的事。出走。离婚。从单位突然辞职。年前的一系列异常举动。她卖掉了那辆红色的本田轿车。在小区监控录像中出现的画面。
 
 
  吉士静静地听他说话,手却没闲着。等电磁炉上的矿泉水烧开,吉士开了一包“红顶山人”,熟练地用竹夹转动着青花瓷的茶杯,为他洗杯沏茶。他的脸上倒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半天,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心烫。”
 
 
  端午显得有些尴尬。等到他把该说的话说完,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会不会去了国外?”吉士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在腰下塞了一块布垫,眼睛看着天花板,“比方说,她嫁给了一个老外。28号离开的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人来接她?
 
 
  “没有。她是坐着一辆三轮摩的离开的。”
 
 
  “这事真的有点蹊跷。”吉士道,“不过,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登报寻人吧?既然她已经关了手机,说明她此刻不想与你有任何联络。你所担心的碰到坏人的几率,很小。我劝你把这事先放一放。反正你们不也已经离婚了吗?先不去想它,或许过些日子,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的。你说呢?”
 
 
  吉士很快就提到了即将召开的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提到他不久前结识了一个叫张有德的人。他是花家舍商贸集团的董事长。张有德慷慨地答应提供会议的食宿、交通服务以及每个代表高达5000元的出场费。作为交换,徐吉士在报社提供了一个职位,给张有德从民办大学毕业的外甥女,而且保证不让她上夜班。同时,吉士还许诺不定期提供一定的版面,报道集团事务。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饭桌上的口头协议。吉士笑道:
 
 
  “会议一结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
 
 
  会议就定在4月1号到4号。地点就在花家舍。上午开会,下午游玩。吉士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了。宾馆就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据说环境相当不错。
 
 
  “会议通知呢?”
 
 
  “早发了。”吉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将烟头掐灭,“与会者名单,是我和晓渡商定的。第一天上午是开幕式,沈副市长答应出席。鹤浦的大小媒体全体出动。开幕式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一场研讨会,我看就你来主持,怎么样?”
 
 
  端午竭力推脱。最后,在吉士的胡搅蛮缠之下,他只答应在第二天上午的会议中,担任讲评人。随后,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会议的其他细节。聊着聊着,吉士又把话题绕回到家玉出走这件事情上来了。
 
 
  看得出,即便是在商讨会议的细枝末节,吉士的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你刚才说,家玉还往你的银行卡上打了一笔钱,有多少?”
 
 
  “大概有80多万。”
 
 
  “这他妈的太奇怪了!这哪里是离婚啊?倒有点像是……”
 
 
  端午大致能猜出他想说而又没说出来的话。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端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儿子若若早已放学。像往常一样,他进不了家门,就坐在门口的一张石桌上,写家庭作业。天已经快要黑了。他的小手和脸颊冻得冰凉。端午一边替他收拾石桌上散乱的书本,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万一儿子问起母亲,他应该如何搪塞。没想到,儿子猛吸了一阵鼻涕之后,忽然仰起脸来,对他说:“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真的吗?她在哪儿?”端午脱口道。
 
 
  儿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你怎么会接到妈妈的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了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
 
 
  尽管端午盘问再三,还是没能从儿子的口中获悉更多的信息。不过,既然家玉给儿子打了电话,至少说明,她现在的状况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端午总算略微放了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家里一直电话不断。先是小顾,然后是小秋,文联的老田、小史,甚至就连家玉的前男友唐燕升也来凑热闹。
 
 
  还有许多陌生人。其中有一个人,自称是去年妻子在北京怀柔讲习班的同学,姓陶。这给端午带来了一个错觉,仿佛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发生在他们家庭的小小变故。或真或假的问候与关切,都一律空洞而程式化,不得要领,一律向他索要令他难以启齿的种种枝节。
 
 
  端午不免在心里暗暗责怪吉士多事。
 
 
  唯有小史来电中那句无厘头的“恨不相逢离婚时”,让端午开怀大笑。她还像以前一样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信口开河。她已经怀了孕,正在学开车。看来心情挺好。她说:“早知道你这样的人还会离婚,我就没必要那么急着离开方志办了。”
 
 
  端午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小史笑着解释道:“我是你故意丢失的小女孩呀。”
 
 
  虽说话有点暧昧,可端午听了,心里倒是抖了两抖。放下电话,端午想着她那高大颀长的身体,还是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戴思齐的老娘”,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的胡依薇,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反复嘱咐端午“要挺住”,“无论如何都要挺住”。没想到,说到后来,她自己忽然哭了起来,让端午颇感意外。只得反过来胡乱劝慰她。可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她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等到儿子放学回来,一打听,才知道,戴思齐自从开学后,竟然一直没去上过学。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没顾上问。
 
 
  绿珠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了。当时,端午正在前往梅城的途中。因为第二天要去花家舍开会,他打算将母亲和小魏接过来住几天,顺便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他以为绿珠还在云南的龙孜,其实,她是在上海的松江。她在华东第九设计院所属的一个名叫speed-cape的工作室里挑灯夜战,为他们在大山中的“后现代建筑群”进行最后论证。 
 
 
    绿珠的声音中有一种疲惫的兴奋。她说,她每天都与姨妈联络,对端午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如果像她说的那样,她对家玉的出走不可能不知道,但却奇怪地一字未提。她鄙夷张爱玲,却信奉她的一句名言:不要随便介入别人的命运。
 
 
  她说,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在返回龙孜之前,她打算回鹤浦来休息几天。
 
 
  “你哪都不许去!等着我!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乖乖地等着我!”
 
 
  他很喜欢绿珠撒娇似的命令口吻。
 
 
  端午“嘿嘿”地笑了两声,还想跟她臭贫几句,可绿珠很不得体地说了句“我现在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就把电话挂断了。
 
 
  
 
 
  3
 
 
  出发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徐吉士开着一辆丰田越野,据说这是他们报社最好的车。由于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偶尔睁开朦胧的醉眼,张望一下车窗外的山野风光,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田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时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偶尔可以见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正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据说,农民们不仅不反对拆迁,反而急不可待,翘首以盼。但不管怎么说,乡村正在大规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畴总归不会真正荒芜。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你终归可以看到高等级的六车道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终归可以看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红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终归能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听beatles。
 
 
  
 
 
  端午又试着给家玉打了个电话。
 
 
  当然,还是关机。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
 
 
  玛丽妈妈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当我身处黑暗的时间
 
 
  她站在我面前
 
 
  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心灵破碎的人
 
 
  都会看到她充满智慧的答案
 
 
  让它去
 
 
  
 
 
  即使他们将要分离,仍然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
 
 
  让它去
 
 
  
 
 
  阴云密布的夜空,依旧有光明
 
 
  它照耀我抵达明天
 
 
  让它去
 
 
  
 
 
  歌词和节奏都适合他的心境。他觉得列侬的这首歌,就是为自己写的。为自己,为此刻。有人将约翰·列侬与马克思和孔子相提并论,他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伤或喜悦,既陈旧,又新鲜。
 
 
  
 
 
  越野车在窦庄附近,驰下一条狭窄的田间公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地。远处是正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它们像补丁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晾在翠绿的坡地上,黄澄澄的,水烟迷茫。
 
 
  雨下大了。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动,剪开一片烟波浩面的湖面。其实,端午很早就已经看到了那片茫苍苍的湖面了,但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越野车才抵达湖上的那条长堤。
 
 
  吉士说,过去要从窦庄去花家舍,只有坐船。这条长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苏堤修建的。虽说也弄出了一些诸如“柳浪闻莺”、“断桥残雪”一类的人工汀洲,但长堤两边的柳、桃相间的景观格局,却是颐和园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边种着密密的菖蒲。树下是荫绿的青草。飘浮的柳丝中,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远山,以及山顶最高处的佛塔。不时可以看见几条渔船在风波中颠簸,偶尔也可以看见飞驰而过的拖着雪白的水线的快艇。湖水在风中涌向堤面,溅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于下雨的缘故,长堤上看不到什么汽车和行人。只是在一个堆放着黄色游艇的码头附近,端午看到过两个打着雨伞的僧人。越过右侧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见一大片被高耸的网状物围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无际的麦地中张网捕鸟。到了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家高尔夫球练习场。
 
 
  “我现在知道,你老兄为什么常常要到花家舍来了。”端午对吉士道,“这个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无虚。”
 
 
  吉士并不答话,只是嘿嘿地干笑。过了好半天,又再度转过脸来,对端午笑道:“对我来说,花家舍的妙处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车在一处祥云牌楼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孩,一个稍胖,一个略瘦,挤在同一把伞下,正站在牌楼前的石狮子旁,向他们挥手。
 
 
  吉士摇下车窗玻璃,招呼她们上车。她们是鹤浦师范学院的研究生,被吉士临时抓来做会务。两个女孩都有点腼腆,上了车,谁都不肯说话。汽车在“咯噔咯噔”的在水泥路上往前开,一边临着深涧,一边则是爬满厚绒般苔藓的山壁。
 
 
  很快,在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附近,越野车驰上了一座七孔石桥。端午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小岛。尽管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还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据说,这是花家舍最好的宾馆。整个建筑呈工字形,青砖墙面的三层小楼,屋顶上铺着亮蓝亮蓝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葱郁。照例是精致的假山。照例是鱼群攒动的喷水池。汽车经由竹林中的一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到了大门的台阶下。
 
 
  两个女孩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到了大堂里,她们又忙着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端午和吉士坐在沙发上抽烟。吉士皱起了眉头。他刚刚收到一条短信,唐晓渡明天来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个爬满金银花的坡地。地灯已经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衬得绿莹莹的。不一会儿,长得稍胖的那个女孩,过来取他们的身份证,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们都是你的粉丝。”吉士介绍道。
 
 
  听他这么说,女孩的眼神有点吃惊。她不置可否地冲端午笑了笑。
 
 
  女孩离开后,吉士续上一根烟,靠在圈椅上,向左右两边转了转脖子,把脸凑过来,在端午的耳边悄声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纵声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都转过身来朝这边看。
 
 
  他的房间在二楼的顶头。朝北。没有门牌号。房门上镶着一块雕着喜鹊登门图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块铜牌,上写“喜鹊营”三个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间,分别是“画眉营”和“鹭鹭营”。这里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鸟类来命名的,倒是有些别致。客房的装饰也十分考究,设施豪奢。卫生间异常宽大,光是淋浴设备,居然就有两套。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房子似乎刚刚装修过,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化学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在鹤浦还是在别的地方,不论是酒店、茶室还是夜总会,所有的房间都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这个习惯于自我幽闭的人,不免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鹤浦人在最近几十年的时间内,只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同一件事:造房子,装修房子,拆房子,然后,又是造房子,装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接通笔记本电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收发邮件,或浏览当天的新闻。直到吉士来敲门,叫他去餐厅吃饭。
 
 
  那两个女孩子仍在大堂里忙碌着。她们和几个男生一起,在布置第二天会议签到用的长桌,准备装有礼品和会议资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挂宾馆门外的欢迎横幅。吉士朝她们招了招手,两个女孩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过来。吉士详细地询问了会议室的准备情况——话筒、桌签、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点心。最后又问,会议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单有没有印出来。
 
 
  “印好了,就在会务组。”其中一个女孩道,“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老师住哪个房间?”
 
 
  “句谷营,就在会务组隔壁。”
 
 
  吉士听她这么说,心里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说的这个“句谷”,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鸟,忽听得那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点,本来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没忍住,笑声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两个人都笑得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两个人来到了餐厅。吉士随便点了几个菜,对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呆会儿,我带你到酒吧街去转转,少不得还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点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松一下。这一次,我说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服务员点完菜刚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
 
 
  “哎,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小姑娘,干吗笑得那么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对吉士道:“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有点怪。这样,你把房间的钥匙牌拿来我看看。”
 
 
  “拿钥匙牌做什么?”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
 
 
  吉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感应钮的长条形有机玻璃,正反两面看了看,递给他。端午见上面赫然写着“鸲鹆”二字,就笑了起来。
 
 
  “老兄,你把‘鸲鹆’两个字读错了。不读句谷。也难怪,鸲鹆这两个字,倒是不常用。不过,你没读过《聊斋志异》吗?”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个鸲鹆,到底是种什么鸟?”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来,脸上有点不太自在。
 
 
  “操,这脸可丢大了。就像被她们扒去了裤子一样。”
 
 
  
 
 
  花家舍的灯亮了。那片明丽的灯火,飘浮在一个山坳里,带着雨后的湿气,闪烁不定。远远看过去,整个村庄宛如一个玲珑剔透的珠帘寨。灯光衬出了远处一段山峦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细雨中,他们已经走到了七孔石桥的正中央。
 
 
  风在他们眼前横着吹,驱赶着凤凰山顶大块大块的黑云。即便在雨后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见湖水摇荡,暗波涌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山野里的松脂香。
 
 
  “你从来就没去过那种场合?不会吧?”吉士低声问他。
 
 
  “你指的是色情场所?”
 
 
  “是啊。”
 
 
  “去过。”端午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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