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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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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

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栏杆。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栏杆上垂下来,分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栏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栏杆,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

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些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

……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

“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地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

峰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么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么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峰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峰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么?”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峰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峰仪道:“咦?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么?”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钩式的耳环子,笑道:

“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峰仪道:“老爷,电话!”

峰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么?”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么?”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

“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么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么独独这一次,你这么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么严么?”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着不着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怄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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