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雷蒙德·卡佛: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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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婚姻刚刚破裂,找不到一份工作。我有个女朋友,但她外出了。我正在酒吧里喝啤酒,两个女人坐在吧台那儿,和我只隔着几个凳子,其中的一个和我聊了起来。

    “你有车吗?”

    “有,但不在这里,”我说。

    车在我老婆手里。我住在我父母那里。我有时用一用他们的车。今晚我是走着过来的。

    另一个女人看着我。她们俩都四十岁左右,可能更大一点。

    “你问他什么了?”那个女人对第一个女人说。

    “我问他有没有车。”

    “那么你有车吗?”第二个女人问我道。

    “我正跟她说呢,有是有,但没有开来,”我说。

    “那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她说。

    第一个女人笑了起来。“我们有个好主意,但得有辆车才能付诸实际。没办法。”她转身又向酒保要了两杯啤酒。

    我一直在慢慢地喝着啤酒,想到她们也许会帮我买一杯,我把酒一口干了。她们没那么做。

    “你是干什么的?”第一个女人问我道。

    “目前的话,什么也没干。”我说。“有时候,如果可能的话,我去上学。”

    “他上学,”她对另一个女人说道。“他是个学生。你在哪儿上学?”

    “附近,”我说。

    “我跟你说过,”女人说。“他难道看上去不像个学生吗?”

    “他们都教你些什么?”第二个女人说。

    “什么都教,”我说。

    “我的意思是,”她说,“你计划将来做什么?你这一生的目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得有个人生目的。”

    我冲酒保举起我的空杯子。他接了过去,又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数出一些零钱,这样一来,两小时前开始时的两块就只剩下三毛了。她还在等着。

    “做老师,教书,”我说。

    “他想做老师,”她说。

    我小口喝着啤酒,有人往自动点唱机里丢了个硬币,一首我老婆喜欢的歌响了起来。我四处看了看。前面的滑盘游戏台【1】那儿站着两个男人。门开着,外面黑着天。

    “要知道,我们也是学生,”第一个女人说。“我们也上学。”

    “我们选晚上的课程,”另一个女人说。“我们选了周一晚上的阅读课。”

    第一个女人说,“你为什么不往这边挪一下,老师,这样我们就不用大喊大叫了。”

    我拿起啤酒和香烟,往那边移了两个坐位。

    “这样好多了,”她说。“那个,你说你是个学生?”

    “有时候是,但现在不是。”我说。

    “在哪儿?”

    “州立大学。”

    “这就对上了,”她说。“我想起来了。”她看着另一个女人。“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帕特森的老师?他教成人教育方面的课程。他教我们周一晚上的那门课。你和他很像。”

    她们互相看了看,笑了起来。

    “别不高兴,”第一个女人说。“这是个私底下的玩笑。要不要告诉他我们想要做的事情,伊迪丝?要不要?”

    伊迪丝没有回答。她喝了一口啤酒,眯着眼,透过酒吧后面的镜子看着她自己,看着我们三人。

    “我们在想,”第一个女人接着说道,“如果我们今晚有辆车,我们就过去看看他。帕特森,是不是呀,伊迪丝?”

    伊迪丝冲自己笑了笑。她喝完啤酒,又要了一轮,包括我的一杯。她用一张五块的纸币付了酒账。

    “帕特森喜欢喝上一杯,”伊迪丝说。

    “你可以那么说,”另一个女人说。她向我转过身来。“有天晚上上课时我们说起过这个。帕特森说他吃饭时总要喝点葡萄酒,晚餐前喝一两杯‘快车’【2】。”

    “什么课?”我说。

    “帕特森教的阅读课。帕特森爱说一些不相干的东西。”

    “我们在学习阅读,”伊迪丝说,“你相信吗?”

    “我喜欢读海明威这一类的东西,”另一个女人说。“但是帕特森让我们读类似于读者文摘上的小说。”

    “我们每周一晚都有测验。”伊迪丝说。“但帕特森还行。他不会介意我们上他那儿喝一杯‘快车’的。不过,他就是想介意也没用。我们有他的把柄,帕特森的,”她说。

    “我们今晚有空,”另一个女人说。“但是伊迪丝的车送去修了。”

    “如果你现在有辆车,我们就可以去他那儿看看,”伊迪丝说。她看着我。“你可以告诉帕特森你想成为一名教师。你们俩有点像。”

    我喝完啤酒。除了几颗花生米,我这一天还没吃任何东西。不停地说和听别人说话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请再来三杯,杰瑞,”第一个女人对酒保说道。

    “谢谢,”我说。

    “你会和帕特森处得来的。”伊迪丝说。

    “给他打电话呀,”我说。我以为这只是说说而已。

    “我才不那么做呢,”她说。“他会找借口。我们直接上门,他不得不让我们进家。”她小口喝着啤酒。

    “那我们走吧!”第一个女人说。“还等什么?你说的车子在哪儿?” 

    “离这不远就有一辆车。”我说。“不过我也说不准。”

    “你到底想不想去?”伊迪丝说。

    “他说他要去的。”第一个女人说。“我们带上个六瓶一扎的啤酒。”

    “我只有三毛钱,”我说。

    “谁要你的臭钱?”伊迪丝说。“我们需要的是你那辆该死的车。杰瑞,再来三杯。还要一扎六瓶的带走。”

    “为帕特森,”啤酒端上来后第一个女人说。“为帕特森和他的‘快车’。”

    “他一定会目瞪口呆的,”伊迪丝说。

    “干了,”第一个女人说。

 

    我们走在人行道上,向南朝镇外走。我走在两个女人中间。时间大约是十点钟。

    “我现在就想喝一罐啤酒,”我说。

    “自己动手,”伊迪丝说。

    她打开纸袋,我伸手进去扯下一听啤酒。

    “我们觉得他会在家,”伊迪丝说。

    “帕特森,”另一个女人说。“我们不确定。但觉得会。”

    “还有多远?”伊迪丝说。

    我停下来,举起啤酒,一气喝下半罐。“下一条街就是,”我说。“我和我父母住。是他们的家。”

    “我想这么做也没什么错,”伊迪丝说。“不过你这么做年龄似乎大了点。”

    “太不客气了,伊迪丝,“另一个女人说。

    “嗯,我这人生来这样,”伊迪丝说。“没什么好说的,他得担待一点。我生来就是这样。”

    “她这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另一个女人说。

    我喝完啤酒,把空罐子扔进了杂草丛。

    “还有多远?”伊迪丝说。

    “到了。就在这儿。我去试试看,把车钥匙搞到手,”我说。

    “嗯,快点儿,”伊迪丝说。

    “我们在外面等着,”另一个女人说。

    “快点吧!”伊迪丝说。

 

    我打开门,来到楼下。我父亲正穿着睡衣在看电视。公寓里面很暖和,我在柱子上靠了一小会儿,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喝了几杯啤酒,”我说。“在看什么?”

    “约翰•韦恩【3】,”他说。“很不错。坐下来看。你妈还没回来。”

    我母亲在保罗的豪夫堡【4】上小夜班。我父亲没工作。他过去在森林里做工,后来受了伤。他得了一笔赔偿,但那笔钱现在差不多全花光了。我老婆离开我时,我曾向他借两百块钱,但他拒绝了。他拒绝我时眼里含着眼泪,说希望我不要因此而恨他。我说没什么。我不会恨他的。

    我知道这次他也会说不的。但我还是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说,“我碰到两个女的,她们问我能否开车送她们回家。”

    “你对她们说什么了?”他说。

    “她们在楼上等着我呢,”我说。

    “让她们等着好了,”他说。“会有其他人。你不必掺和到里面去。”他摇摇头,“你没告诉她们我们住在哪儿吧,有没有?她们没上楼来吧?”他在沙发里动了动身子,又看上了电视。“话说回来,你妈把钥匙带走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视。

    “没什么,”我说。“我不需要车。我哪儿也不去。”

    我起身向走廊那儿看了看,那儿有张我睡觉用的帆布床。床边有张放着几本平装小说的桌子和一台勒克斯座钟。我通常夜里十二点才上床,读书读到看不清字了,手里拿着书,不关灯就睡着了。我在一本平装书里读到过一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记得我告诉了我太太。一个人做了个恶梦,他在那个恶梦里正做着一个梦,醒来发现一个人站在他卧室窗户外面。在梦里做梦的人吓得动都动不了,气也喘不过来。站在窗户那儿的那个人开始撬纱窗。做梦的人动不了身。他想喊,但他喘不过气来。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做梦的人认出了外面的人。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做梦者的好朋友,但做恶梦的却不认识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和我太太说这些时,我感到头皮发麻,血往脸上涌。但她并不感兴趣。

    “那只不过是瞎写出来的东西,”她说。“家人的背叛,那才是真正的恶梦。”

    我能听见她们在摇外面的门。我能听见我窗户上方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该死的王八蛋!”我听见伊迪丝说。

    我进卫生间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上到楼上,走了出去。天更冷了,我拉上夹克的拉链。我开始往“保罗”方向走。如果能在我妈下班前赶到,我可以吃上一个火鸡三明治。这之后我可以去科比的报亭翻翻杂志,然后回到公寓的床上读书,读够了就睡觉。

    那些女人,我离开时已经不在那里了,等我回来,她们也不会在。

    【1】滑盘游戏(shuffleboard),一种酒吧里常见的游戏,游戏双方在一个光滑窄长的台子一端,把一个金属园盘滑向另一段,越接近另一端得分越高。

    【2】“快车”( highball),一种用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调配的鸡尾酒。

    【3】约翰•韦恩(John Wayne),是美国多部西部片里的一个人物,由演员马里恩•米切尔•莫里森(Marion Mitchell Morrison,1907-1979)扮演。莫里森所演的电影都被称作“约翰•韦恩电影”,是西部片的代名词。

    【4】豪夫堡(hofbrau),德国啤酒厂和啤酒的名字,豪夫堡又译成宫廷啤酒,简称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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