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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轮子是圆的(2)

  对我们来说,这会儿睡不睡觉的确无所谓,打小广告主要在夜里。我们通常都是天快亮时才上床,因为咸明亮来我们昨晚才早早收工。咸明亮从厕所回来,建议我们几个要练出一套打呼噜的本事,声音越大越好。他就是在号子里学会的。你要学不会,那你夜里就不要睡觉了,一个个呼噜打得简直像比赛,没有最响只有更响。照咸明亮那样身板,跟呼噜声完全不成比例,得再胖五十斤才行。咸明亮说,你们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搬到屋顶上睡了。幕天席地,把自己放在四张椅子上,第二天早上一头露水地醒来。本来他想直接在修车铺住,那地方太小,汽油味又重,敞开门胖老板怕被人抢,不关门只能被熏死。咸明亮喜欢车,但不打算被车油熏死。但是露天不能常住,一阵风从北边吹过来,北京就凉了,屋顶上风又大。关于屋顶的用途,在《屋顶上》那个小说里我也说了很多,我们四个人喜欢在屋顶上打一种名叫“捉黑A”的牌,谁抓到黑桃A谁就是另外三家的敌人,你得藏严实了,一旦露馅三个人就联合起来把你灭掉。被灭掉之后就要请其他三个人喝啤酒吃肉串。咸明亮来了以后,如果修车铺里不忙,也会爬到屋顶上跟我们一起“捉黑A”。过去总是宝来是“黑A”,现在咸明亮屡屡抓到黑桃A,也就屡屡被我们四个痛打。请我们喝过的啤酒瓶子在墙角摆了一大排。屋顶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用途,我在那个小说里也说了,就是供我们登高望远,看北京。

  半个月以后,咸明亮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我们左边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平房。第一天没来得及买到席子,在光板床上躺了一夜。他的生活很简单,在修车铺干得欢实,他还有个爱好,把废弃不用的汽车零件收集起来,他说早晚用这些废物拼出一辆车来。平常这些废弃的零件都卖了废铁,再小也是一笔钱。胖老板有点心疼,说,拿走可以,以后来修车的,你得给他们用最好的零件,你得给我翻倍地赚回来。咸明亮说,只要他们听我的。

  跑步的时候我常经过他的小屋。医生说,治疗神经衰弱最好的办法就是跑步,跑起来,让松弛掉的神经慢慢恢复弹性,哪天它像刚出厂的松紧带一样伸缩自如,毛病就没了。我每天跑,想象大脑里有很多圈松紧带,随着我在街巷里越跑越远它们就越来越筋道。经过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墙角处堆的那些废铁,的确是废铁,一个个黑灯瞎火的,以我神经衰弱的脑袋,缺少足够的想象力把它们和一辆光鲜体面的小车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脑袋里有幅精确的图纸,他清楚每一块废铜烂铁该在的位置。

  “同志们,放眼看,我们伟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箩总要伟人一样挥手向东南,你会感觉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过北京城。我们,四个年轻人,如果把我这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也算上,对繁华巨大的都市充满了无限希望。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地方有钱,弯个腰就能捡到;全国人民也都知道,这地方机会像鸟屎一样,一不小心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你就发了。但据我的观察,北京的鸟越来越少,过去麻雀和乌鸦最多,现在也很难看见了,据说是因为高楼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鸟花了眼纷纷撞死了。鹦鹉、画眉和八哥还有一些,不过都待在笼子里,你别指望它们能飞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鸟飞过天空,就是米箩那只抒情的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屎。但这不妨碍所有冲进北京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梦想。

  我们登高望远。夕阳渐落,暮色在城市里是从楼群之间峡谷一样的大马路上升起来的,混合着数不胜数的汽车尾气和下班时所有人疲惫的口臭。我们一起看北京。

  行健说:“我要挣足钱,买套大房子,娶个比我大九岁的老婆,天天赖床上!二十八岁,听着我都激动。耶!”

  米箩说:“我要有钱,房子老婆当然都得有。还有,出门就打车,上厕所都打车。然后找一帮人,像你们,半夜三更给我打广告去。我他妈要比陈兴多还有钱!舍不得自己买一辆车?不是说了嘛,我转向,上三环就晕,去房山我能开到平谷去。”

  宝来说:“我要开个酒吧,贴最好看的壁纸,让所有来喝酒的人在上面写下他们最想说的话。”

  我其实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应该把头发留起来每天早上照照镜子。“假设,你有五十万,小东西。”

  他们的理想、问法和在《屋顶上》一模一样。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顶上》一模一样。我确信五十万就是传说中的天文数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会给六十岁的爷爷奶奶盖个新房子,让他们颐养天年?给我爸买一车皮中南海点八的烟?把我妈的龋齿换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头发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谁能把我的神经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钱都归他。

  “操丫的,没劲!”行健和米箩说,“明亮哥,该你了。”

  我们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裤(太好了,我总算见他提了一次裤子),抹了一下嘴,说出伟大的理想让他难为情。也许此刻他需要一面镜子,但他看着远方重峦叠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箩的右手一样飞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边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辆车,”他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跷起来抖啊抖,“到没人的路上随便跑。一直跑。轮子是圆的嘛。”

  这个理想让我们相当失望。一辆破车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

  有一个傍晚咸明亮来到我们屋里,请我们帮他搬东西。他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北京东郊,清水鼻涕滴滴拉拉往下掉,两眼发红。他把床搬到门口睡了两夜,患了重感冒,因为屋子里被他拼凑汽车的破烂占满了。我们不能想象这凉飕飕的夜晚,他一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星如何睡得着。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点劲儿我担心捏出水来。一共五个人,我们必须从缝隙里才能挤进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那真是废铜烂铁,虽然被他组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我们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块儿,大小算个成就),黑糊糊脏兮兮的还是很难让人有信心。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堆东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帮他把床和一张破桌子搬进去。两件事干完了,贴着屋檐又给汽车的内脏搭了个简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风吹日晒和雨打。对这个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着吧,他说,整好了带你们兜风,我就不信轮子它能不圆。

  过了一周,他又招呼我们,得把那个逐渐长大的车内脏搬到修车铺去,等着和车身、轮子装到一起。我们借了隔壁卖菜老头的三轮车,哼哧哼哧跑了两趟。胖老板对这么多闲人跑到他铺子里很不高兴,咸明亮递上烟说好话,都是一条街上的小兄弟,手脚绝对干净。好像我们是去偷东西。行健说,操丫,啥玩意儿!

  在修车铺里,我看见一个用生了锈的铁皮焊成的一半的车帮子,焊接处鼓起来很多铁质的小瘤。还有轮子,四个放在一起我总觉得不一样大。咸明亮说,废弃的轮子里找不到四个一样的,两个两个一样大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曾想过,实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辆三轮汽车。三轮汽车也是汽车,轮子也是圆的。我想象不出三轮汽车跑到北京的大马路上会是什么效果,会不会像原始人进了咱们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们屋顶上“捉黑A”都报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们等着他把车开过来。一个周末,那天咸明亮轮休,真的就开过来了,吓我们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过这种汽车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简直是个怪物。车帮还是生锈的铁皮,我是说一点漆都没上,没钱喷漆;这还不算,因为铁皮不够,他只好因陋就简做成了敞篷车。锈迹斑斑的敞篷车,身上长满了明亮的斑点,那是因为他把焊接处的小瘤给打磨掉了。只有打磨过的地方才能在太阳底下闪一闪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说了,全是淘汰的破东西;关键是它的前面两个轮子小,后面两个轮子大,整个车在生气地撅着大屁股。

  “上来!”咸明亮说,“咱的轮子绝对是圆的!”

  我们坐上去,在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因为没有牌照,上了马路怕被警察逮。没什么大感觉,和坐别的车差不多,除了身体总要往前倾,我的脚蹬住了前面的椅腿才能保证不滑下去。这好办,抬高椅座就行。牌照也好办,我跟洪三万说一声,搞个假的,几瓶啤酒钱的事。两天后,万事俱全,我们决定在夜里上路试车。

  正如咸明亮所说,马力强劲。虽然噪音比较大,跑起来实在是快,前低后高给我的感觉就是这车迫不及待要往前跑,刹都刹不住。他把垃圾中最好的材料用在这辆车里。夜晚郊区之外的乡村车辆本就不多,每辆车速度都很快,但每辆车最后都被我们超过了。超一辆车,我们就嗷嗷叫唤一阵。冷风吹进敞篷车,我们必须靠着这点儿兴奋才能抵御寒冷。后面的车只能绝望地照亮我们的假牌照。我也搞不清究竟跑到门头沟的哪个地方,车子突然熄火,我们停在了野地里。

  行健他们三个坐下来,喝剩下的最后两瓶啤酒;我给咸明亮拿着打火机,让他检修车头。先是啤酒瓶冷下来,接着我们身上开始冰凉,咸明亮想到的地方都捣鼓了一遍,它还是一堆比我们还凉的铁。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取暖,咸明亮停下了,让我们去路边找枯草、树枝和砖头块来。他从油箱里放出来一点儿汽油,点着草和树枝,我们烤火他烤砖头和石块。等人、砖头和石块都热了,他拍拍脑门站起来,在“本田”车上淘汰下来的方向盘前摸索了一下,车发动起来了。

  “他妈妈的,”他大叫一声,“轮子是圆的!”

  他教我们用报纸把滚烫的砖头和石块包好,抱在怀里取暖。这是他跑长途学来的生存技能之一。车重新剽悍起来,跑在夜路上简直像拼命。

  宝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行健说:“悍马!”

  米箩说:“陆虎!”我说:“野马!”

  “好,就‘野马’!”咸明亮说,“轮子是圆的!”

  “野马”影响之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十天工夫就成了胖子修车铺的店标。它停在那地方一声不吭就是个活广告,哪里是车,分明是件粗野的艺术品。用废弃的零件拼出一辆性能强劲的车,如此奇形怪状,这铺子和师傅的手艺该有多好。开始胖老板很开心,接着就不高兴,咸明亮经常把车停在自己的巷子里,前来参观顺便修车和买零件的客人一看门前光秃秃的,油门一踩,走了。

  “你要把车停在店门口。”胖老板说。

  “可以倒是可以,”咸明亮说,“我怕被人捣鼓坏了。还有,假牌照会露馅。”

  “那也得停。”

  “好吧,停。谁让轮子是圆的呢。”

  修车铺离咸明亮的住处步行二十分钟,过去没车倒无所谓,有了“野马”,咸明亮就觉得路远了。这问题也不大,要命的是一旦刮风下雨他得临时往铺子那边跑,给车子穿雨衣。一走就得一个来回。他建议给“野马”买个车罩,下班后就给它罩上,钱可以从他工资里扣;胖老板眼一翻,罩上了跟车没停在这里有何区别?要罩也只能罩上方向盘和仪表盘那一块。这就很气人,可是咸明亮没办法,“野马”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希望被风吹着被雨打着,还是得来回跑去苫车屁股。

  到此还不算完,不知道哪个倒头鬼头脑出了问题,找到胖老板要买下这辆车。他觉得这玩意儿酷,有个性,是实用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别说它糙,”那家伙说,“不糙我还没兴趣。我出这个数。”他把若干个手指头伸出来晃了晃。胖老板立马被晃晕了,他没把那个数告诉任何人,但它足够买一辆新款的丰田车。那家伙还说,废铁不值钱,废铁变成这样就值钱了。

  胖老板把咸明亮弄到驴肉火烧店里,四瓶啤酒、四个火烧外加一盘五香驴杂碎,咱俩商量个事。咸明亮喝酒、吃肉,说:“有话你说。轮子总归是圆的。”

  “车就放店门外,我补你工钱。”“不用补,都是下班后干的。”

  “补三倍,”胖老板把第四瓶酒打开,“车算店里的。”“算你的?”

  “也不能这么说吧。算店里的,店是大家的。”“已经算店里的了。”

  “那你签个字。”胖老板从裤兜里摸出张纸,眉头写着:自愿转让合同。他已经提前在店主处签了名字。

  咸明亮说他这辈子头一次干拔腿就走的事,站起来喊结账,留下三十块钱就走。剩下半顿饭他到我们屋顶上吃,运气很差,他当黑A被抓住,请了四瓶啤酒。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野马”有价了,想的就是他妈的凭什么,咱们明亮哥每天撅着屁股干到半夜,一个个螺丝拧上去,说拿走就拿走,你以为你是谁啊。行健说,“哥你听我的,轮子是圆的嘛。”

  咸明亮说:“嗯,轮子就是圆的。我就想有辆车,破成这样为啥还这么难呢?”

  第二天咸明亮来了,说:“他说我用的是他的家伙、他的电。”我们问:“你怎么说?”

  “我可以付他钱。”

  第三天咸明亮又来,说:“他说我用假牌照,犯了法。”我们问:“你怎么说?”

  “我可以办个真牌照。”“然后呢?”

  “他说我用过假的了,已经犯过法。我还有前科,再进去这辈子别想出来了。妈的,轮子是圆的。”

  第四天咸明亮再来,说:“今天有个警察到店门口围着‘野马’转了三圈,问我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在北京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说?”“我说我后爹也死了,没有家。我说我每天能看着门口的车,我就觉得我在北京过得还不错。”

  那天他和我们在屋顶上捉黑A捉到看不见手里的牌,他请我们喝了啤酒,吃了驴肉火烧和五香驴杂碎。因为天慢慢黑下来,我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工夫去看,我们手里一把好牌,摩拳擦掌都准备活捉黑A。五香驴杂碎非常好吃,包括驴心、驴肝、驴肺、驴肠、驴肚子,等等。

  又过两天,我们就听说咸明亮出事了。出事的还有胖老板,他给香山脚下的老丈人家送酒,咸明亮主动要求开“野马”送他。车子开得很快,“野马”嘛,左拐弯的时候左前轮子突然掉下来,坐在“野马”的副驾座上的胖老板先飞出去,跟着车子也翻了个个儿,剩下三个不一样大的轮子对着傍晚的天空转。胖老板一头撞到一棵大树上,半截脑袋顿进了胸腔里,医生费了半天劲儿才拔出来。

  我们四个一起去医院看望了折断了四根肋骨的咸明亮,他的头上缠着一大圈绷带,左胳膊骨折。这辈子不打算开车的米箩小声问了一个我们都关心的问题:胖老板为什么不系安全带呢?

  “副驾座上有安全带吗?”咸明亮艰难地说,“我可没装过。”

  米箩想,难道记错了?上次他坐在副驾座上,咸明亮再三嘱咐他系上的难道不是安全带?

  “他们找到那个轮子没?”咸明亮一张嘴四根肋骨就疼。

  “找到了,”我们说,“滚到旁边的枯草里。放心,一点儿都没变形,还是圆的。”

  (《花城》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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