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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雨夜(1)

  王祥夫

  周口店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把那三十块钱塞给了山东人。“别收他们的钱。”他对山东人说。

  “两碗面用不了这些。”山东人说。

  “你看着再给他们来点什么。”周口店说。“还能用你的!”山东人说。

  周口店说,“我的钱是不是脏?是不是不干净?”

  山东人张着嘴,不说话了,他看着外边,看着从屋里出去的周口店。雨下得更大了,按理说,冬天不会有这么大的雨。山东人不知道周口店他们做什么去了,应该是回家去了?这样的晚上,是应该回家去,在这样的晚上,不回家的人都有不回家的道理,但山东人知道,西边埋在地里的那个人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问题是,那个小煤矿现在也没了,让上边给封了,在井口放了炸药,轰的一下子,什么都没了。那个矿主也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当年在那个小煤矿里挖煤的工友也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那个人,矿井出事后给埋在了那里,永远回不了家了。

  “给炒个鸡蛋!”山东人对里屋自己女人说。

  “下这么大雨,应该吃个炒鸡蛋。”山东人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还有什么呢?”山东人问自己,“是不是还有点儿猪头肉?”“对,还有点儿猪头肉。”山东人又说。

  雨是冷的,是冬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却不停。地里的庄稼早已经收过了,场里的事也已经做完了,所以人们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雨一直下到晚上还不肯停,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能做什么事呢?在一起说说话,嗑嗑瓜子,或者就早早睡去,但肯早早就钻到被窝里睡觉的人毕竟不多,更多的人是在那里看电视,但电视又总是不清楚。因为小村紧靠着一个煤矿,这煤矿就叫了独树矿这样一个怪名字。因为靠着这个煤矿,小村的电视就总是看不清楚,并且呢,村子里的那条路给来来往往的大车弄得坑坑洼洼不好走。这让村子里的人们都很生气。更让人们生气的是那些从外边来的女人,这几年城里的生意不好做了,她们都跑到矿上来。来做什么?村里的人们有很生动的说法,说她们是下来收集炮弹的。矿上年轻人多,炮弹的库存量相当大。

  都快要过新年了,天还下着雨,让人觉着没什么意思,甚至呢,让人觉着有些扫兴,让人觉着该找点什么事做做才好。做什么呢?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切都显得闷气,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这种天气里找事做原是在寻找刺激。周口店便和六子、周来富、周金、菜刀头出动了。这村的人们大多姓周,外姓很少,有外姓也是从别处迁来的。周口店是个漂亮小伙子,只是笑的时候嘴会张得很大,所以人们就叫他周口店。这绰号原是取得很有一点儿学问的,无端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就让他好像和别人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里呢?又让人说不出,也许周口店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漂亮。皮肤白白的,在村子里,像他那样白净的小伙子是很少的,并且呢,他又是大眼睛,并且呢,鼻子也挺挺的好看。好像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村子里的年轻人就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做起什么事呢,又好像总是由他来带头。其实周口店是个很勤快的年轻人,总是在找事做,秋天的时候他去收了一阵胡麻,把胡麻收来再倒手卖给油坊,其实也挣不到多少钱,胡麻收完了,他又去收豆子。收豆子做什么?收豆子卖给豆腐坊。这种事都是有季节性的,周口店还计划到了天冷时再去收羊毛,收羊毛是个脏活儿,他肯做这种事,就说明他的扎实。他不能不扎实,他的父亲原来是一个木匠,现在已经很老了,什么也不能做了,眼睛有了病,总是红红的、烂烂的样子。他的母亲是个胖子,动不动就头晕,但还是忙着给人们做衣服挣些钱。周口店的母亲是村子里最好的裁缝,会蹬机子。那缝纫机就放在屋里的炕上,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么一来,她一边做活儿一边还可以看看外边,蹬蹬机子,然后坐在炕上给布料子抿抿浆子,抠抠边。让她发愁的是她的儿子还没娶上媳妇,周口店呢,好像一点儿都不急,这就让她更急。

  周口店和六子他们出动去做什么?他们五个,穿了塑料的雨衣和雨鞋,在雨地里一划拉一划拉地走着,雨下到他们的身上有细密的声音,村道上都是坑,原是不好走的,一下了雨就更不好走,周口店他们只好在道边墙根处的稀泥里行走,这就让他们好像排了队,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走在后边的六子忽然“呱叽呱叽”跑到前边去,他想和周口店说说前几天来矿上找婆家的那个姑娘的事,那姑娘也太小了,最多十五六岁的样子,谁也不敢要,人们都说肯定是给人贩子骗出来的,人贩子也太可恶了。六子凑近了周口店,说那小姑娘也不知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十五六岁的那么小,能吃得消?六子这么一说,五个人便都哄笑了起来。他们一划拉一划拉地走到村口的道边了。他们到那里做什么?他们是去收过路费,只要是想从村子里过的车,他们都要向他们收些钱,好像这样一来,他们和那些把村子里的路压得都是坑的车的关系就扯平了。做这种事,让人无端觉着像是做土匪:一是要把凶放在脸上,二是不能害怕。他们做这事,原是底气不足的,但他们说做这事原是要保护村子里的道路的,底气便又有了。一开始做,大家都提心吊胆,好像是真在那里做土匪了,但做过几次胆子便大了,理由也充足了,而且呢,还有了收费的标准,那就是大车收多少,小车收多少,倒有了公事公办的味道。村子里的人对做这种事总觉得不太好,总觉得这不是正经人做的事。再说这种事老实一点儿的人是做不来的,敢做这种事的,多多少少是有些无赖的,不敢做这种事的人看到做这种事居然能挣到钱,心里便不平了,不平又能做什么呢?也只能是在背后说闲话,都是一个村里的,闲话又能说些什么?说他们不务正业,说他们二流子,话是这样说,说来说去,周口店、六子和菜刀头他们真的就好像是二流子了。好像是,别人既然那么说了,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在乎,周口店他们说话办事就偏偏要和别人不一样。问题是,周口店他们觉得,路既然是大家的,自己是在给村子里做事。这么一想呢,周口店他们就更不在乎了,好像是,他们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有区别了,行事说话都好像有了城里人的味道,这又让村子里其他的年轻人从心里羡慕,想仿效他们。

  “干什么去?”有人在道边问了。

  “劫道!”

  周口店的口气有时甚至是挑衅的,好像在说,你要是再问,还会有好话给你说出来。周口店总像是一肚子心事和不满,有什么心事和不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因为长得漂亮,倒好像是所有年轻姑娘都欠了他什么。他瞧不起村里的姑娘。

  小村现在不能说是小村了,因为那个独树矿,小村的道边开了不少小饭店。一共有几家呢?一共有五家。周口店他们就在雨里一划拉一划拉地来到了靠路边最近的那家饭店,这家饭店是山东人开的,这个山东人原来是下井的,受了伤,天阴了腰就痛,所以就在这里开饭店,小煤窑那边呢,还领着一份儿工资,因为他的表哥是矿上的副矿长。小饭店是两间房,门上挂着塑料缝的门帘,一撩就“哗啦哗啦”响。

  周口店他们进了这家饭店,坐好了,披在身上的塑料雨衣马上给山东人搭到柜顶上去了。“操,这天气真应该操一下子!”六子坐下来,对周口店说。“外边有猪!你去不去?”周口店说。

  “那你说,人活着属什么好?”六子又笑嘻嘻地说。“属猪好,你去吧。”周口店说。

  人们便都笑起来。

  周口店也跟着笑了起来。

  “啤酒?白酒?”山东人说。

  天下着雨,在这样的夜里他们能做什么呢,他们就那样一边喝着那一点点酒,一边说着荤话,说荤话让他们觉着很过瘾,而且好像还有一种快感。既然不能做那种事,说说还不可以吗?好像是因为不能做,他们的嘴上就说得更厉害。而实际上他们都还年轻而纯真,虽然他们常常和那些外边来的姑娘们拌嘴或打情骂俏,但要是那些姑娘们真要挺身而出,他们倒会害羞起来。他们喝着酒,说着话,耳朵呢,却在外边路上,一有车的动静他们就要跑出去,外边的雨“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下着,他们的耳朵现在都很好使,可以说都已经练出来了,能听得出外边来的是什么车,大车还是小车。为了怕从外边来的车一下子冲过去,他们在路边拦了一根杨树杠子,这么一来,真像那么一回事了。正经路卡,都有那么一条杠子。

  这路边小饭店呢,其实更像是一个家:里边一间是住人的,炕上乱得可以,地上又堆满了粮食口袋和烟箱酒瓶;外屋大一些,放两张桌子,人们就在那两张桌子上吃碗面条了,喝口小酒了;墙上呢,贴着美女的大画片和好看的烟盒儿纸,还有一台油污污的黑白电视摆在里屋的桌上,屏幕冲着外边,所以外边坐的人也能看见电视里的动静。饭店的主人是两口子,比如女人要去炒菜,男的便去剥葱了。男人穿着油污污的大裤衩,腿上的毛很黑很长。这边炒好一个菜,男的便会马上端出来。但人们常常看到的是那个女的在那里一下一下很用力地和面,面要和得很硬,饧好了,才能削,这就是说,这个山东女人也学会了削面。或者,她就在那里“嚓嚓嚓嚓”飞快地切菜,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外屋其实就是一个厨房。灶台上好像永远放着两个红塑料盆子,一个盆子里是炖好的羊肉,一个盆子里是煮熟的羊下水,总是这两样,谁要是想吃就马上盛出几勺子热一热就是。外边的客人喝着酒,那男主人有时也会过来和客人喝一口,总是蹲在小凳子上,或者就坐到里屋的炕上去。碰上矿上的人下来,恰好又带着个姑娘来,给他们一点点钱,这小饭店的主人便会把里屋的小炕让给他们,所以里屋的门上原是有个布帘儿的。

  周口店他们喝着酒,忽然,听见外边的动静了。

  “车来了。”饭店的男主人,那个山东人马上出去又马上进来,说。“大车小车?”周口店说。山东人便又一头出去,只一刻便又回来,水淋淋的。“吉普车。”山东人说。

  周口店他们都有了些酒气,身上也暖烘烘的,这暖烘烘的感觉让他们不想再出去,再说外边还下着雨,这让他们有些不情愿,这么一来,他们便和那从远处开来的车有了气,好像是那远来的车害得他们不得不出去淋雨。车是真过来了,车灯一跳一跳地亮过来了。周口店他们站起身,出去,外边的雨横扫着,“刷刷刷刷”地在人们的塑料雨衣上敲得乱响。

  车是一跳一跳开过来的,路呢,真是让人火极了。司机的脾气一般是大的,就是平平的路他们也总好像是累了,付出的太多了,有什么不对了,要放脸给人看,谁又能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路?车开在这样的路上就像是一艘船,但比船更糟,路上的稀泥溅得车上到处都是,车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坐在车里的人就都把心悬着。天气呢,又很冷,路呢,又看不清,司机怕走岔了路,想要问问路,却看不到人,忽然,前边有了灯光,是人家呢?还是小饭店、小旅店?司机的心里就有几分暖了,想象那不可知的热炕和热茶,就把车停了。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司机才看到路边竟然还站着人,下雨天,人站在雨里做什么?年轻司机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是什么事了,这种事太多见了。

  “站住!”

  年轻司机摇下了玻璃,雨从外边一下子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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