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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锦绣年代(1)

  付秀莹

  我说过,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表哥,是我唯一亲密接触的异性。我的意思是,年轻的异性。

  我们家姐妹三个。旧院呢,又俨然是一个女儿国。表哥的到来,给这闺闱气息浓郁的旧院,平添了一种纷乱的惊扰。这是真的。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表哥,大约有十来岁吧。他生得清秀,白皙,瘦高的个子,像一棵英气勃勃的小树。表哥是大姨的儿子。我说过,我的大姨,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其实,也不是外人。我姥姥的妹妹,我应该叫做姨姥姥的,嫁得很好,可是,唯一不足的,是膝下荒凉,就把我大姨要了去。大姨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的表哥,是老大。小时候,表哥是旧院的常客。他干净,斯文,有那么一种温雅的书卷气。是的,书卷气,这个词,我是在后来才找到的。当然,现在想来,表哥念书终究不算多。初中毕业以后,他便去了部队。一去多年。怎么说呢,表哥身上的这种书卷气,把他同村子里的男孩子们区别开来。这使得他在芳村既醒目,又孤单。那时候,还有生产队。我姥姥常常带着表哥,下地干活。我表哥挎着一只小篮子,或者背着一个小柳条筐,跟在大人们后面,很有些样子了。生产队里的人,谁不知道我表哥呢?休息的时候,他们喜欢凑过来,逗我表哥说话。我表哥的村子离芳村不远,却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方言,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既新鲜,又陌生。还有,我表哥会唱《沙家浜》。人们干活累了,就逗他唱。这个时候,我姥姥总是不太乐意。她或许觉得,一个男孩子,唱戏,终究不好。然而,我表哥被人们奉承着,哪里看得见我姥姥的眼色?他站在人群中间,清清嗓子,唱起来了。人们都安静下来。我表哥唱得未见得多好。然而,他旁若无人。人们是被他的神情给镇住了。在乡间,有谁见过这么从容的孩子?直到后来,我姥姥每说起此事,总会感叹说,这孩子,从小就有一副官相呢。那时候,我表哥已经是家乡小城里的父母官了。

  那几年,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表哥常到我家来。我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表哥做吃食。我母亲喜欢表哥。曾一度,她想把表哥要过来,做她的儿子。这事情在大人们之间秘密地商谈了一阵,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厨房里喜气洋洋地忙碌的时候,十有八九,一定是表哥来了。食物的香味在院子里慢慢缭绕,弥漫,表哥坐在门槛上,同我母亲,一递一声说着话。阳光照下来,很明亮。现在想来,或许,我表哥的存在,对我母亲,是一种安慰。她命中无子,对这个外甥,自然格外地多了一份偏爱。后来,表哥参军,去了部队,常常有信来。信里,夹着他的照片。一身的戎装,英姿飒爽。我母亲捧着照片,笑着,看着,简直是看不够。笑着笑着,忽然就哽咽了。我父亲把手里的信纸哗啦啦抖一抖,警告道,还听不听念信了——挺大个人了都——我母亲便撩起衣襟,把眼睛擦一擦,不好意思地笑了。直到后来,我们家的相框里,都有很多我表哥的照片。我母亲把它们一张一张摆好,放在相框里,挂在迎门的墙上。在我的几个姨当中,表哥同我母亲尤其亲厚。甚至,超过了姥姥。甚至,超过了大姨,他的亲生母亲。我忘了说了,在家里,大姨是一个强硬的人物,生平最痛恨酒鬼。我的大姨父呢,又简直嗜酒如命。为此,两个人打打闹闹,纠缠了一生。大姨脾气刚硬,对孩子们,想必也少有柔情。心思细密的表哥,少年时代,有了我母亲的疼爱,或许也是一种依赖和安慰吧。

  对于表哥,我的记忆模糊而凌乱。那时候,我几岁?总之,那时候,在表哥眼里,或许,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小丫头,淘气的时候,给一根绳子就能上天。安静的时候呢,跟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那乖巧的样子,常常惹得他笑起来。表哥笑起来很好看,一口雪白的牙齿,灿烂极了。那些年,河套里还有水。表哥常常带着我,去捉鱼。我们把鱼放在一只罐头瓶里,捧着回家。村东,临着田野,有一带矮墙。表哥捧着罐头瓶,在矮墙上蹒跚地走。我在墙根下,紧张地跟着。我看着他的两条长腿在矮墙上小心翼翼地交替,身子左右摆动,极力保持着平衡。那一天,表哥穿了一双黑色塑料凉鞋,是那个年代里常见的样式。他忍住笑,故作严肃,眼看就要到头了,他一个鱼跃,跳下来。我惊叫起来。罐头瓶在他的手里安然无恙。几条细小的鱼,惊慌失措,四下里逃逸,终是逃不出我表哥的手心。表哥纵声大笑起来。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十一岁的表哥,穿一件蓝花的短裤,黑色塑料凉鞋里,一双脚被泡得发白,起着新鲜的褶皱。

  表哥当兵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可是,依然不知道当兵的含义。我以为,表哥是回了他的村子,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像往常那样。我再也想不到,此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坐着一个青年。看见我,他连忙站起来,笑道,小春子——我的心怦怦跳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母亲从旁呵斥道,还不快叫哥哥——是表哥!我看着表哥,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更挺拔更清秀了,只是,脸上的线条已经有了分明的棱角,下巴上,铁青的一片,他早已经开始刮胡子了。我站在地下,半晌说不出话。我母亲朝我的额上点了一下,轻轻笑了,这孩子——表哥也笑了,小春子,长这么高了。我忽然一扭身,掀帘子跑出去了。正是春天。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柔软,明亮。也有风。我看着满树的嫩叶,在风中微微荡漾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怅惘。母亲在屋子里叫我。我踌躇着,不肯进屋。我不知道,我是难为情了。

  表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从容了。比当年唱《沙家浜》的时候,更多了一种成熟和持重。他同我母亲说起部队上的事,说起他这次转业,小城里的新单位,说起来他的未来。我母亲认真地听着,微笑着,显然,有一些地方,她听不懂,然而,还是努力地听着,脸上眼里,尽是骄傲。她的外甥,终于回来了,要去城里吃皇粮,做官。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在我母亲简单而有秩序的世界里,上班,就是吃皇粮的意思,吃皇粮呢,自然就是做官的意思。这是乡村妇人最朴素的判断和认知。表哥在说起未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光芒,是自信,也是憧憬。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规矩,不同的人事,在这个家乡的小城,他是决意要施展一番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谈过恋爱。不过,那些日子,家里的门槛,早已经被媒人踏破了。大姨很着急。表哥呢,却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事与他无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表哥,心里曾经爱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你一定猜不到,那个人,是我们隔壁的玉嫂。

  对于表哥的这场爱情,我始终不明所以。我只是从大人们闪烁的言辞中,隐隐知道了一些模糊的片断。玉嫂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你知道橘子糖吗?一种硬糖,色状如橘子瓣,上面撒满了白色的糖霜。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这是我们最爱的零食。因为奢侈,偶尔才能得到。在芳村,玉嫂的好模样儿,是男人们含在口里的一瓣橘子糖,每每咂摸起来,都是丝丝缕缕的味道,甜甜酸酸,让人不忍下咽。那时候,我们和玉嫂家,一墙之隔。表哥常常被玉嫂唤去,帮她把洗好的湿衣裳抻展,帮她到井上抬水,帮她把鸡轰到栅栏里去。表哥总是乐颠颠地跑过去,听从玉嫂的吩咐。还有一回,我记得,玉嫂央我表哥把树上的一只猪尿脬摘下来。我们这地方,杀猪的时候,小孩子们把猪尿脬捡来,吹了气,当做气球玩。玉嫂指着挂在树上的猪尿脬,它在阳光中飘飘扬扬,仿佛是柳树上长出的一个大果子。玉嫂脸色微红,神情娇柔,想必是有些难为情了吧。一个小媳妇,在家里玩猪尿脬,这要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断肠子。我表哥看了玉嫂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大果子,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他往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像村子里那些野孩子那样,他开始了笨拙的攀爬。现在想来,当年,我的表哥,那样一个安静斯文的男孩子,酷爱干净,在我为了躲避惩罚,身手敏捷地爬上树杈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树下,仰着脸,低声下气地请求我下来。那一回,他居然为了一个猪尿脬,玉嫂的猪尿脬,毅然地学会了爬树,像村里那些他鄙视的野孩子那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我的表哥,那个斯文的少年,就对俊俏的玉嫂萌发了爱情的尖芽。当然,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爱情的话。然而,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记起玉嫂当时的样子,她的淘气和羞涩,她孩子气的神情,她眼睛深处的纯净和柔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显得那么可爱动人。

  当然了,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当年,玉嫂刚刚嫁到芳村,洞房里,少不得垂涎的男人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荤话,把新娘子迫得走投无路。我表哥默默坐在角落里,看着羞愤的新娘子,像一只惊慌的小鹿,在猎人的围攻下无力突围。灯影摇曳,表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多年以后,表哥从部队回到小城,青云直上的时候,玉嫂还会跟母亲提起,感叹道,这孩子,就是不一样呢。规矩。那时候,在我的屋里只是坐着,一坐就是一夜。玉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柔软,她是想起了那个羞涩的少年,还是追忆起自己如锦的年华?

  我不知道,那么多年,表哥是不是一直想着玉嫂,那个俊俏的小媳妇。那么多年,他是不是曾经喜欢过别人。总之,表哥对大姨的热心张罗,一直置身事外。大姨无奈,托我的母亲劝他。我母亲的话,表哥倒是听进了耳朵里。不久,他开始了漫长的相亲。那一阵子,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表哥的婚事。表哥很挑剔。简直要从鸡蛋里把骨头挑出来。为此,委实得罪了不少人。大姨的长吁短叹,常常路途迢迢地传到芳村,传到旧院,传到我们的耳朵里,纷扰着我们的心。后来,我姥姥出面威慑,表哥也不见动心。其时,我表哥已经在小城里干得风生水起。事业上的得意,更加衬托出情场的落寞。人们都感叹,世间的事,到底是难求圆满。也就由他去了。却忽然有那么一天,表哥带回旧院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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