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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75年的春节(2)

  书上的话是不是真的,大智其实也没有把握。可大智没有选择。眼见得就是大年三十了,他们家连一块鱼鳞都还没有看到。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可以没有猪肉,可以没有豆腐,却不能没有鱼。有鱼就是“有余”,它是好彩口,暗含着祝福与希望。无论日子有多穷,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有余”一下,放在哪里都是一件好事情。

  大勇带了一只斧头,还有一把凿子,跟在大智的屁股后头往湖中心走。

  离开岸才八九十步,大勇胆怯了,毕竟是黑夜里的冰面上。大勇说:“别走了吧,就在这里凿。”一斧头下去,大勇的手滑了,斧头贴着冰面滑向了远方。冰实在是一个美妙的东西,它发出来的声音玲珑而又悠扬,反而把大勇吓了一大跳。大勇这个人就这样,所有好看、好听、好玩的东西都能把他吓一跳,有时候连好吃的东西都会把他吓着了。他在吃豆腐的时候就有这毛病,眼睛老是发直。好在他一年也吃不了几回。如果每天都吃,每天都是春节,大勇这孩子一定会得羊角风的。

  大勇凿出来的第一个窟窿足足有一口锅那么大。大智说:“费那么大劲,你凿那么大做什么?一半就足够了。”大勇压低了声音说,“窟窿大,鱼就大。”

  但是,问题又来了。钓鱼的绳子拴在哪里呢?大勇提起马灯照了照,冰面上居然没有一棵树。大勇苦恼了。大智把绳子放在水里蘸了蘸,随手丢在了冰面上。大勇说:“得拴在什么地方。”大智说:“拴上了,水把它拴在冰上呢。”

  大勇一口气开了十一个窟窿,就在打算歇口气的光景,大勇不动了。大勇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过头,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猩红色的亮点。似乎很近,似乎又很远,一点把握都没有。也就是闪了那么一下,猩红色的亮点却又没了。冰面上黑咕隆咚,天空中黑咕隆咚。马灯就在大勇的脚边,但是,它的灯光只够在冰面上画一个圆圈,这就是说,马灯照亮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远方和别人,这就让人心里头没底了。兄弟俩在这个时刻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手电,他们对视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猩红色的亮点再一次闪光了,这一次红得格外艳。大智本想走上去看看的,被大勇一把拽住了,大勇说:“还是走吧。”

  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比这更严重的就是慌不择路。就因为短暂的慌张,大勇和大智在冰面上迷路了。头上是黑漆漆的天,脚下是白花花的冰,他们彻底失去了参照。亏了年轻,亏了昨晚上吃得足,他们总算没有被冻僵。天亮之后,他们依靠大帆船的桅杆找到了村庄,他们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他们自以为走遍了千山万水,其实,他们只是在家门口溜达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前进,本能却让他们选择盘旋,等他们明白了过来,唯一的安慰就是尽力了,他们业已抵达起点,并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能量。——好在昨天夜里的垂钓有了收获,十一只鱼钩居然钓着了九条鱼,三条鳞鱼,四条鲫鱼,一条草鱼,一条鲤鱼。这是振奋人心的。等他们收好鱼,半个太阳也出来了。这是一次神奇的日出,足以让大勇目瞪口呆——半个太阳摇摇晃晃,光芒无比鲜嫩,它们涂抹在冰面上,巨大的冰面一片酡红,整个世界一片酡红。分外妖娆。

  就在这样的妖娆里,大智有了意外的发现,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摆放在中堡湖的湖面上,它的背正对着大帆船。就在平整而又光滑的酡红里,这把椅子突兀了,散发出非人间的气息。大智估算了一下,椅子离冰窟窿的距离大概也就是四五十米。大智滑过去——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左侧的冰面上丢了五六颗烟头,已经冻住了。这一看大智就全明白了,操他妈的,全是那个满嘴烟牙的女人做的鬼,她真是一个二百五,好好的大帆船她不待,神神叨叨地来到冰天雪地里抽什么烟!要不是她的嘴里冒出鬼火,他和大勇也不至于有这一夜。——亏了没有下雪,要不然,他们弟兄俩真的就成了冻死鬼了。

  女人再一次在大伙儿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了,依照惯例,村子里响起了爆竹的爆炸声。孩子永远是最聪明的,他们来到了湖面,他们把爆竹横在了冰面上,“嘣”的一声,爆竹贴着冰面滑行而去,然后,“啪”的一声,在很远的地方炸开了。大年初一真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气晴朗得不知道怎么夸才好。只是一顿饭的工夫,湖边的冰面上就面目全非了,黑色的爆炸点、红色的纸屑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正是春节的气象,像战后。芬芳的硝烟。血色的碎纸片。喜庆。苍凉。冰的坚硬反光。

  大帆船的内部突然响起了一阵锣鼓,开始还有板有眼,能听得出彼此的协作,也就是一会儿,锣、鼓、钵、镲相互间就失去了配合,成了声音与声音之间的混斗,——这哪里还是敲锣打鼓呢,听上去怒气冲冲。

  女人就在这片杂乱的锣鼓声里走出了船舱。我们村的人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活动是被严格控制的,尤其是白天。她的双脚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镣铐。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有派头”,是因为她虽然“想改”,但她“从小练的就是这个”,实在“改不掉”。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出舱她倒是没有拿腔拿调,从她行走的样子来看,她仿佛是有目的的,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她的身上还是那件军大衣,右侧的口袋边却有一个洞,周边都是烧焦的痕迹。脖子上是红围巾,左手则提着一张椅子。她把椅子放下来,对着冰面上的孩子们拍了拍巴掌,示意他们立队。她的举动意义不明,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这个女人很快就让我们村的女孩子们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已经开始给第一个女孩子化妆了。周遭的女孩子们刚一明白就围了上来,她们很自觉地在女人的椅子面前站好了队,神色庄严,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再害羞。第一个化好妆的女孩上岸了,她其实是显摆去的。一个女孩子的显摆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辐射力,它是最有效、最直接、最深入的宣传。我们村所有的女孩子、部分大姑娘、少许已婚妇女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她们没有犹豫,她们就是想揭开生命里最大的秘密——我会漂亮到何等地步。她们来到女人的面前,队伍越拉越长。

  ——这个大年初一独特了,我们村无限地妖魅。化了妆的女孩子们以一种史无前例的妩媚穿梭在巷口与巷口之间,她们像天外的来客,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是她们,但她们不再是她们,只有她们自己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她们。即便洗一次脸就足以让她们的生活回到从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镜子与水缸会记得这一切。

  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到底还是出现了。她在大年初一的上午穿上了新褂子,虽然裤子和鞋子都是旧的,洗得却相当干净了。她其实不敢来,但是,在她得到消息之后,她小小的心坎里萌发了阻挡不住的愿望。她想再化一次妆。这个小小的愿望是一片小绿芽,却足以掀翻头顶上的石头。她来到了中堡湖,夹在人缝里,头都没敢抬。她在等,她的心思复杂了,主要是矛盾。阿花害怕那个女人,然而,阿花又必须走近那个女人。

  女人其实已经看见阿花了,却装着没有看见。她甚至都没有看阿花一眼。她在忙。一张又一张俏丽的面孔在她的面前诞生了,消失了,又诞生了,又消失了。她的手是那样地利索,在我们村的女孩子看来,她的手鬼魅莫测,不只是扭转乾坤,还可以改天换地。阿花望着她的手,紧张得都想哭。

  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阿花了。女人长叹了一口气,丢下了手里的化妆盒。她点上一支烟,随后就把她的眼睛闭上了。她就那么闭着她的眼睛,睡觉那样,一口一口吸着手里的香烟。四五口之后,她把烟掐了,睁开了眼睛。眼睛一睁开她的目光就跳过了面前的两个女孩,直接找到了阿花,她在微笑。她的巴掌伸向了阿花,四只手指并拢起来,在往上翘。

  阿花没敢动。女人就探过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还没有轮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后拱。但是她忘了,她的脚下是冰。随着女人的拉扯,阿花一点一点滑过来了,她到底被女人拉到了面前。阿花前面的两个女孩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她们很失望,嘟哝说:“该是我们了。”

  女人没有听见。她耳中无人,她目中无人。到了这会儿我们村的人才知道,这个女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只有一个,把阿花招惹过来。女人把阿花夹紧之后就敞开了军大衣的衣襟,一下子就把阿花裹在怀里。她闭上了眼睛,上身开始摇晃。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嘴巴对准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轻声地对耳朵说些什么。显然,她的号召没有得到阿花的响应,她就不停地重复。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怀里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顿时就让女人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门突然大了,几乎就是尖叫。我们村的人都听见了,她对阿花说的是“叫!叫我妈妈!”

  阿花显然被吓着了,这一次她没有吐唾沫,阿花对准女人的脖子就是一口,还好,没有出血。阿花又一次成功地逃脱了。和上一回不一样,阿花的这一口似乎让女人受到了沉重的一击,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来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使她的高贵只剩下百分之十,而倒霉的迹象在顷刻间就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女人显然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来,一个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鹰捉鸡那样张开了翅膀,她拦在阿花的前头,终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图。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很巴结的样子,露出了不该有的贱相。

  但阿花坚持不让她再碰自己,她只能往湖中心的方向后退。我们村的人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在冰面上滑向了远处。女人终于再一次滑到了阿花的前面,她回过头来,开始给阿花做各式各样的表演。女人脱下了她的军大衣,红围巾也撂在了冰面上。她先是在冰面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再爬起来,冲着阿花做了许许多多的鬼脸。女人终于在冰面上开始她的表演了,她翘起了一条腿,绷得笔直的,立在冰面上的那条腿同样绷得笔直的,在她张开胳膊之后,她的身体就与冰面平行了,她像一只没有来历的燕子,在飞,冰就是它辽阔的天空。

  两个人的嬉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她们还说了一些什么。女人到底有她的办法,就在刀锋一样的反光里,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阿花看起来已经被大女人说动了。人们看见大女人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小盒子,弓下腰,对着小女人伸出了她的双臂。她在等。她要让阿花亲自走进她的怀抱。阿花还是怯生生的,但是,终于往女人的身边慢慢地挪动了。女人似乎特别享受这样的过程,她没有接住阿花,为了延长这个开心的时刻,她故意避让了,在向后滑。

  阿花最终并没有抵达女人的怀抱。也就是一眨眼,女人在冰面上消失了。这个女人真的会变戏法,她能把自己变出来,她也能将自己变没了。再一个眨眼,我们村的人明白过来了,女人掉进了冰窟窿。我们村的人蜂拥上去。冰是透明的,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横在了水里,正在冰的下面剧烈地翻卷。湖水有它的浮力,想把她托上来,但是,在冰的底下,湖水的浮力似乎也无能为力。我们村的人只能看,无从下手。我们村的人看见女人的身体慢慢地翻了过来,她的眼睛在和阿花对视;她的嘴巴在动,迅速地一张一合。从她张嘴的幅度来看,不可能在对阿花耳语。她应该在尖叫。可是,她在说什么呢?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贴到冰面的背部了,冰把女人的眼睛放大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随后,女人的头发漂浮了起来,软绵绵的,看上去却更像竖在她的头顶。

  2010年11月11日于南京龙江

  (《文艺风赏·除夕》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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