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光下的芝麻地(2)
睛离新美家比较近,她到新美家去了。月亮还没出来,天有些黑。新美家的灶屋开着门,从门里透出来的有一块灯光。新美正借着灯光,蘸着水,在一块长条石上磨镢头铲子。睛的到来,让新美稍稍有些意外。新美说:我以为是谁呢,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这样轻,一点声音都没有。睛说:我走路轻吗,俺娘还嫌我走路重呢,说我的脚底板儿像打大锣一样。新美说:我可没听见你打大锣。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找我有什么事吗?睛嘴说没什么事,却问:明天早上去北地杀芝麻,你是等上工铃响了才起床吗?新美愣了一下,像是有所警惕,反问道:不等上工铃响了起床,难道等太阳晒住屁股再起床吗!睛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睡觉死,怕听不见上工铃,你上工的时候,我想请你顺便喊我一声。睛想好了,她来打探新美的口气,这个请求是一个关键,如果新美拒绝喊她,就等于她把玉青她们商量的秘密打探出来了。果然,新美说:我睡觉也死,我可喊不了你,最好还是让你娘喊你吧。睛说:那好吧。
睛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她不大睡得着觉。树上飞起一只鸟,不知谁家的门响了一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脑子里都会激灵一下,想到是不是玉青她们已经出发了。在睛的想象里,玉青她们到了北地,很快摆开了战场,一镢头铲子杀倒一棵芝麻,已经杀得热火朝天。睛打定了主意,她也要提前到北地里去,跟玉青她们一块儿杀芝麻。睛扭脸往窗口看了看,见窗口有些发白,她心里一突,呀,难道她真的睡着了吗?难道天已经亮了吗?她起身再看,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照进窗口的是月光。睛再也不敢躺着,悄悄向门外走去。爹大概听到了她的动静,问她不好好睡觉,这么早起来干什么?睛说:我看看你给我磨的镢头铲子利不利。爹说:这闺女,真是瞎操心!铁棍我都能磨成针,镢头铲子还能磨不利吗!睛没有接爹的话,她拿起那把她以前砍柴时常用的镢头铲子,用大拇指摸了摸刃子,又停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向院子外面走去。
她们这个村四面环水,只村南有一个出口。睛从出口走出来,向东拐,走上村东的土路,之后再往西拐,才能走进村北边的芝麻地。走到村东的土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往棉花地里望了一眼,地里还是一片白。她觉得有些奇怪,队里的妇女劳力摘了一整天棉花,地里的棉花怎么还是这么多呢!她估计,等杀完了芝麻,她们还得摘棉花。来到芝麻地的地头,她没有看见玉青她们,也没有听见杀芝麻的声音,看来玉青她们还没有来。睛仰脸看了看月亮,月亮在东天挂着,还没有走到头顶。过了中秋节,月亮每天都少一点,这晚只剩下多半个。睛知道,月亮亮不亮,不在于月亮有多大,有多圆,也不在于月亮是不是一整个。有时月亮只有一小块,却比整个圆月亮洒下的月光都要多。比如这晚的月亮,别看只有多半个,却晶亮晶亮,她刚一仰脸,月光就像清水一样,洒了她一脸。人说太阳的脸是闺女的脸,谁都不敢直着眼看,谁要是直着眼看,太阳就用光芒刺谁的眼。而月亮的脸是媳妇家的脸,媳妇家的脸不怕看,看多看少月亮都不反对。按这个说法,她的脸就是太阳的脸,月亮的脸就是村里嫂子们的脸,她正以太阳的脸面对月亮的脸。看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大对劲,好像月亮跟太阳掉了个儿,也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来。睛一回过眼来,就看见了自己映在地头小路上的投影。小路是白色的,月亮在东边,她的影子在西边。她的影子显得她的个子有些高,也有些苗条。
她觉得这有点像做梦,她的影子就是她的梦,不然的话,她不会这样高,也不会如此苗条。她举举手,影子也举举手。她抬抬腿,影子也抬抬腿。这又证实,她不是在做梦。
此一刻,地里只有睛一个人。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在月夜里来到地里。田野里静谧极了,月光不出声,芝麻不出声,只有草丛里的寒虫子偶尔叫一声。寒虫子带着颤音的叫声不但不能打破秋夜的宁静,反而对宁静像是一个提醒,让人的宁静感又增加了几重。睛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在这么静的地方待过,静得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睛不害怕,她知道北地里没有坟。东地、西地、南地都埋了不少坟,只有北地里没有坟。没有坟,就没有鬼。没有鬼,就不可怕。再说,她相信玉青她们一定会来的。那么,她先动手杀起芝麻来,一边杀一边等不行吗?恐怕不行,一动手杀芝麻,就会发出声响,她自己弄出的声响,有可能会吓着她自己。不要着急,还是等一会儿吧。
睛走进芝麻地里去了。在地头的小路上,她等于在明处,进了芝麻地,就等于到了暗处。要保护自己还是在暗处好一些。芝麻比玉米矮一些,比谷子高一些。高个子的人走进芝麻地,只露一个脑袋。个子不高的人走进芝麻地呢,大约和芝麻一样高。睛是那种个子不太高的人,她一走进芝麻地,只有月亮能看见她,别人就看不见她了。睛摸到一棵芝麻,把芝麻秆子上结的芝麻蒴子捏了捏,觉得芝麻蒴子硬硬的,饱饱的,的确已经成熟。成熟的芝麻必须及时杀,不然的话,太阳一晒,芝麻蒴子就会张开口,一动芝麻棵子,蒴子里的芝麻就会流出来。流在土里的芝麻如泼在地上的水,想再收拾起来就难了。所以杀芝麻的人都是早起,都是趁太阳还没出来,露水还湿漉漉的时候动手。睛自己没有种过芝麻,但她见过别人种芝麻。种芝麻不是用耧耩,是撒播。撒播芝麻是一种对技术要求很高的活儿,都是种田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亲自操作。地整松软了,撒播芝麻的老把式就出场了。老把式的左手把一个盛芝麻的升子抱在左胸前,右手有节奏地甩开,从升子里撮芝麻,往地里撒芝麻。老把式的步子迈得方方正正,右胳膊甩得也很圆,每走两步就撒一撮芝麻。这样芝麻撒开像下细雨一样,落在土里就均匀了。老把式撒芝麻的动作是很好看的,跟皮影戏里的动作差不多。等芝麻的苗子长出来,社员们就手持锄头,在地头一字排开,开始为芝麻锄草,间苗。锄掉野草,是为了不让野草与芝麻争养分。间苗也是剔苗,为的是让芝麻的苗不稀不稠,分布更均匀。随着盛夏的到来,几场雨水下过,芝麻就噌噌地往上长。芝麻往上长一节,就开一层花。芝麻花的花朵喇叭形,粉白色。蜜蜂很喜欢往芝麻花的花蕊里钻,因为蜜蜂能从花蕊里采出不少花粉。芝麻开过一层花,就结一层芝麻蒴子。花越开越高,蒴子也越结越多,每一枝子都层层叠叠,像钢鞭一样。芝麻的叶子油绿油绿,每一片叶子都像人的巴掌那么大。芝麻叶子也是好东西。当芝麻叶子把芝麻地长得密不透风时,社员们就到地里采芝麻叶。睛几乎每年都跟娘一起,到地里采芝麻叶。她们把肥肥的芝麻叶采了一筐又一筐,放进大锅的开水里一焯,捞到凉水里一激,然后挤出水,摊在暴烈的阳光下晒干,就成了冬天吃的干菜。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玉青她们还没来。月光比刚才更亮,投在地上的芝麻棵子的影子比刚才更黑。在一棵芝麻的顶端,睛看见了两朵未谢的芝麻花。在月亮的照耀下,花朵像是透明的,如两只荧白的蝴蝶。睛伸手向“蝴蝶”捏去,“蝴蝶”没有飞走,她一捏就捏住了。看来还是芝麻花,不是蝴蝶。睛还看见了一棵早熟的芝麻,芝麻的棵子已经干枯。她把芝麻棵子轻轻摇了摇,能听见芝麻的颗粒在蒴子里簌簌响。睛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一个人午后钻进芝麻地里,吃过队里的芝麻。她选定一棵早熟的芝麻,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铺展在芝麻棵子下面,而后将芝麻棵子扳弯,弯得芝麻棵子头朝下,芝麻子就会流在褂子上。她把褂子一兜,芝麻子集中在一起,她就可以抓着吃了。新芝麻红红的,放进嘴里一嚼,满嘴浓浓的白汁子,真是香极了。睛现在不会再吃队里的芝麻了,她认为她已经长大了,快长成一个大闺女了,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有一颗流星划下来,在天空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睛刚要看看流星会落到哪里,流星没等落地就消失了。流星没有落下来,露水却下来了。睛摸摸自己的衣服,衣服凉凉的,已经有些潮。她想打一个哈欠,嘴就张开了。她的嘴张得圆圆的,哈欠好像打得很大。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没让哈欠发出声来。她宁可让哈欠变成两眼泪,也不让哈欠打出声。睛开始打哈欠,说明她困了,想睡觉了。不错,每晚这个时候,她早就睡得呼呼的,老鼠在房梁上唱大戏她都不醒。今晚为了参与提前杀芝麻的行动,她必须打起精神。她拉了一个架势,把镢头铲子高高举过头顶,仿佛在对瞌睡虫儿说:滚滚,你敢再过来,我先杀了你!
不知睛杀到瞌睡虫儿没有,她突然放下了镢头铲子,人也缩下身子,蹲在了芝麻棵里。她听见了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天哪,一定是玉青她们来了,她们真的来了!不知为何,睛除了激动,还有些害怕,心里怦怦在跳。她没敢站起来迎接她们,而是弯着腰,迂回到芝麻地一侧去了。睛听见她们走到了地头,小春说:月亮真明,像一盏大汽灯一样。新美说:对了,月亮就是老天爷为我们点的大汽灯。玉青宣布说:好,开始杀吧。大长一夜呢,谁都不要慌,不要忙,不要杀在自己脚指头上。等玉青她们杀了一会儿芝麻,睛才从芝麻地一侧走出来,绕到地头的路上,装作比玉青她们来得晚,刚刚从村里走到这里。玉青看见了睛,问:谁?睛答:我。玉青听出了是睛的声音,问:三更半夜里,你不是梦游吧?别的几个闺女也暂停杀芝麻,转过身,看着睛。睛说不是,她看见外边一片明,还以为是天明了呢,就赶紧到地里来了。说着把手中的镢头铲子举了一下。新美说:是月亮明,不是太阳明,天明还早着呢,你回家接着睡吧,等听见铃响再来也不迟。睛说:我既然来了,恐怕回去也睡不着,我跟你们一块儿杀芝麻吧。新美说:你拧一下自己的耳朵,要是知道疼,就不是梦游;要是不知道疼,就是梦游。睛说:不用拧,我肯定不是梦游,我的脑子清亮着呢。玉青同意了睛跟她们一块儿杀芝麻。又问:你以前杀过芝麻吗?睛说没有,她以前只杀过玉米。玉青说:杀芝麻跟杀玉米的办法是一样的。她让睛杀一棵芝麻给她看看。睛站稳脚跟,左手向后一拐,揽过一棵芝麻,瞅准芝麻的根,手起铲落,就把一棵芝麻砍倒了。玉青说还行,就是这样杀法,镢头铲子吃土越深越好。玉青还说:你慢点杀,别着急,不要跟她们几个人比。她们几个都是老杀手,一杀起来就收不住手。你不睡觉,能跟我们一块儿杀芝麻,已经很不错了。
月亮在天上慢慢走,五个闺女在芝麻地里快快杀。月光在芝麻地里静静洒,五个黑黑的身影如在似水的月光里激起阵阵波浪。她们谁都不说话,就那么弯着腰,身子前倾,一铲子又一铲子向芝麻的根部砍去。脚前或有一串成熟的小瓜,她们顾不上摘吃,大步跨过去了。眼前或会惊起一只鹌鹑,她们无心直身打量,任鹌鹑飞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在整块芝麻地里,只有镢头铲子入土的噗噗声,还有闺女们微微的喘息。夜越来越深,村里人都在沉睡。谁会想到呢,在平原深处一块月光下的芝麻地里,一帮风华正茂的闺女,正挥洒着青春的汗水,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们的目标是共同的,要在生产队的上工铃敲响之前,把这块地里的芝麻全部杀倒。
睛出汗了。她的额头上先出了一层汗,接着觉得后背也汗津津的。玉青她们几个杀得太快了,芝麻对她们几个好像有些害怕,她们一到,芝麻纷纷投降,立即倒在地上。睛紧赶紧追,尽量与她们缩短距离。睛不怕出汗,不怕累,她的心情是愉悦的。睛想,有了这次参加玉青她们的秘密行动,她就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以后再有类似的秘密行动,她都可以参加。睛还想到,当她们把整块地的芝麻杀完,当人们数起都是谁在月亮地里杀芝麻时,数了玉青、小春、桂之、新美,还有一个就是她,睛。睛越想越高兴,仿佛一下子力量倍增。她加快速度,竟然赶上了玉青她们,和她们齐头并进。玉青问她累不累,要是累就歇一会儿。睛说不累。
就这样,她们杀倒一批,折回来,又杀倒一批。村里的雄鸡叫第一遍时,她们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令,杀得更快些。待村里的上工铃声响起,她们把芝麻全部放倒,五个姑娘正在地头的水塘边洗脸。秋水有些凉,但她们的感觉是,痛快!真痛快!!痛快死了!!!
月亮还挂在天上,东方有些发白。她们一齐望着东方,在共同想象,等村里的男女社员来到地里,见一大块芝麻全部杀完,不知如何惊奇呢!
2011年3月10日至4月2日(其间外出两次)于北京和平里(《中国作家·文学版》2011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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