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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1)

  邓一光

  FC下班的时候,三色工衣大军潮水般涌出厂门,气势汹汹向环形过街天桥涌来。他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他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刻。

  他靠在桥上。这样视野很好。环东二路和油松路在他脚下分道扬镳。有时候他有一种幻觉,如果把两只脚分开,分得很开,要是没有留意,同时也没有定力,说不定人会从当中分开,各自跟着环城二路和油松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拿不准这个,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比较注意,采取双脚环绕靠在天桥护栏上的站姿。

  轰隆隆的雷鸣声由远而近。他眯缝着眼睛,看潮水般向他漫过来的三色工衣大军。他主要看红色工衣。有时候他会扫一眼蓝色或白色——如果哪个蓝色姑娘的腿比较长,或者白色小伙的个子比较高一点——然后快速收回视线。大多数时候,他看红色的POLO衫。

  其实他根本看不见她。数万名红色POLO,加上数万名蓝色POLO,再加上数万名白色POLO,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涌出厂门,一部分沿环城二路两端散去,一部分跨上过街天桥。纷乱的脚步声轰然作响,气温立刻上升了好几度。每一次,他的眼睛都会被色彩夸饰的三色工衣刺激得受不了,人被反复淹没在三色工衣的潮水中,因为窒息,咽喉隐隐作痛。

  他像一块不起眼却执拗的礁石,每一次都站在同样的地方。他两只脚环绕着,一只胳膊从扶手上绕下去,抓住冰冷的栅栏,这样就不会被冲离原地。

  和往常一样,这一次也是她先看见他。她挤出人群朝他跑来,脸上带着虚荣满足后的潮红。姐妹们哄笑。她转身冲她们扮鬼脸,吐唾沫。有过两次,他要她别吐唾沫,这样不文明。其实他不在乎这个。他看到她,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重新有了呼吸。

  “录了没有?”她从胸前的褡绊上摘下工牌,问他。

  “日他个先人板板,老子今天被周豁皮整惨了……”前面一个男白色说。“没有。”他替她抵挡着人流的冲击,把她拉到身前,护着她,“快了。

  但今天没有。”

  “还是计划生育证明的事?”她说。“我弟弟遭勾了,是板材的一个狐狸精。晚上你们帮我扎场子,把钱要回来……”身后一个女红色说。

  “嗯。”他说,挥手赶开飘来的烟。身边有好几支贪婪的香烟。“烂货,娃儿都几岁了,还想母牛吃嫩草……”身后的女蓝色说。

  “王大洪,王大洪,八点半到广场,今天教新舞……”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喊。

  她又问了一句什么,话被淹没掉。他们不再说话。说也听不见。他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被挤开。他们被人群裹挟着,下了天桥,再挤过人群,回家。他的黑色T恤在铺天盖地的三色工衣中显得很孤独。

  回到共和新村的家,她先洗澡。他们没有安热水器。谁知道会不会在龙华干下去。他为她提来热水。她冲进阳台改建的卫生间后,他把门掩上,靠在同样用阳台隔出的狭小厨房里,点着香烟,听卫生间里传来的水声。

  刚搬来时,他们从楼上她同流水线的工友吴元琴那里提水。后来吴元琴的男朋友朱先勇说,热水器负荷过大,坏了,他们就换了楼下他的同乡老石。每天两桶热水,三十公分的桶,每个月给老石十元钱热水费。给钱的主意是她出的,不然老石的热水器也有可能负荷过大。她还提出两人一起洗,这样能节约水。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宁可洗冷水。不是零点八八平方米的卫生间里无论如何容不下两个人,是她太瘦。

  他不愿意看她的身体。不忍心。每次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他心里就难过,胃里一阵痉挛。

  “别拖了,回去补个计划生育证明。不然一辈子温不上工。”她在卫生间里说。

  “昨天就没有要证明。前天也没要。”他说。他不想离开她,一天也不想,“昨天和前天只招普工。不然我已经打上卡了。”

  “听他们说,最近管理工需求量不大。”她从卫生间里露出脑袋,浴帽往下滴着水珠,“其实不一定非在FC。好多电子厂都缺工,你去肯定抢手。”

  他不接她的话,脸色阴郁,把烟圈吐出封闭的栅栏外。“和你商量件事。”水声停了一会儿,她说。

  “你说。”他说。

  “小珍她们去龙华广场跳舞了。”她说。“去就去。”他说。

  “我也想去。”她说。“不行。”他说。

  “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说。

  “我没想。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他说。

  “我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大家都跳。”她说。“你怎么待在家里了?是我。”他说。

  “你真的可以到别的厂找工。你这样是给自己为难,给我为难。”她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他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辞职是为她,她要不明白,就是不讲道理了。倒不是名声问题,普工底薪太低,他不能接受。他在原来的厂是管理工,他想考FC的新干,组长不行,最差应该是线长。如果他们要结婚,他就得挣钱,不能靠她挣。全是因为她,他才辞了工,从观澜跑到龙华来。她怎么会这样想?

  他没有回答她。卫生间里水声又响起来。很快她洗完了。

  他把干净衣裳抱来,隔门递给她。她脱下的红色POLO,他几把给搓了,晾到栅栏前。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她的脸蛋红得好看,衣裳也合身——如果不考虑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的话。

  晚饭是炒河粉。他用咸肉炒的。过年从家里带回的咸肉和口蘑,他一般留给她。他想给她好好补一补。

  吃过饭,他还是答应带她去龙华广场看跳舞。时间还早,他还是心疼她,不想她不开心。但是,她不能跳,这是原则。

  她依然很高兴,换了一件出门才穿的蕾丝套头衫,兴奋地挽着他的胳膊。出门时,她叫了楼上的吴元琴和朱先勇。下了楼,她一个劲拉着他往前快走。

  天黑以后,那群人在龙华广场集中。有人拖来功放,调试了一会儿,功放正式响起来。一个高个子男青年拍着手,走到领舞者的位置。几个男女骨干自动站到第一排。他们跳起来。

  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有上千人。全是附近厂里的青工。他们在音乐中认真地跳,动作整齐划一。不知道附近驻港部队的军人看了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不看,他们要做俯卧撑。也有人不跳,在广场灯光外的黑暗草地上静静地搂抱着。广场很大。广场外更大。

  她投入地看广场中央的领舞者,脸上带着羡慕的神色。有一阵她的胳膊在他的胳膊肘中发硬,轻轻颤抖。

  他从高个子领舞者身上收回视线,不满意地看她,再看她的脚。她穿着他给她买的紫色镶金边坡跟鞋,脚指头像一簇秀气的蒜头,带花襻的鞋跟着功放的旋律轻轻踮动。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什么意思?”他说。“怎么啦?”她说。

  “我已经说了。”他说。“我又没做什么。”她说。

  “踮脚干什么?你那算什么?”他说。

  “我很累,你能不能让我放松一点?”她说。“不要找不愉快。”他说。

  “是你找。”她说。“回家。”他说。

  他推开人群往外走,离开广场。有两个穿着滚轴鞋的男青年一脸兴奋地谈论着刚从电讯店里买的新手机,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挤出人群,跟上他。

  他在马路边等着她,把手伸给她。她先没接他的手,后来接了,任他牵着。他们过马路。

  “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带你去美食街。”他问她。她摇头。

  “要不,给你买两只烤生蚝?生蚝补人。”他说。

  她摇头。

  “说话。”他有点生气。“说什么嘛。”她说。

  “不要赌气。没意思。”他说。“我没赌气。”她说。

  “还说。”他说。

  她把头埋下,过一会儿靠过来,腮帮子依上他的肩膀,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他放松了。

  回到家,他们看电视。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她喜欢《非诚勿扰》。

  《为爱向前冲》她也喜欢。他想和她说说他考工的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她看得津津有味,他就放弃了。

  电视机是他从观澜带过来的。房子也是他租下的。那个时候他的条件多好啊,吃中层干部食堂,中秋节发月饼,甚至还添置了一部助动车。有什么办法,她在观澜找不到工作,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龙华冒险吧?

  但他不喜欢她为男嘉宾着急的样子。等第三个男嘉宾出局以后,他关掉电视,要她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她累不起。

  她没犟,上床睡了。他把明天早上为她准备的一个肉包子、一袋豆浆放进锅里,把晾在栅栏前的红色POLO收进来,用电吹风一点一点烤干,叠好,放在她的仔裤边。她的旅游鞋也烤了一下。这一切都做完,他去冲了个凉,灯关上,这才钻进被窝。

  她在那里等着他。她知道他会干什么。她从来不说不,总是依他。她和他在一起不容易。她是和家里决裂才跟了他的。她不能怪家里。他谈过七个,有两个都要结婚了,结果还是吹了,闹得人财两失。有一次他从厂里揣了一把刮刀出来。还有一次他决定结束掉自己。她拿定主意嫁给他,不管家里怎么反对。他都二十八了,她就是六亲不认也要嫁给他,就是死也要嫁给他。她不会对他说不。

  他在被窝里搂住她。小心翼翼。每一次,他都害怕她会碎掉。这是有可能的。她是有可能碎掉的。人们喜欢形容一个柔弱的人,风都能吹倒。她就是风能吹倒的那个人。

  在原来那个厂,他去人事部领新分来的工人。来来往往的保安和电车工和他打招呼。他看见警戒线外站着几个女孩子,没录上的,脸上带着茫然,她也在其中。保安驱赶她们离开。她们笑着跑过鼓风机。她被阻止在鼓风机前,像夏天水塘边的泽芹,摇晃了两下,无助地坐在地上,站起来,又跌坐下去。她的短发碎裂开,无助地贴在脸上。他的心抽着疼。他撇下新员工朝她跑过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下子爱上了她。

  “睡吧,我抱着你。”他说。

  “嗯。”她说。她就乖乖地睡了。

  马路对面的广场传来功放的声音。龙华到处都在跳舞,共和新村、瓦窑排、水斗村、清湖村,凡是有空地的地方,必定有男女青工聚集。

  “13跳”之后,警察查封了几个稍大点的广场,不让跳了。警察说,什么时候你们不跳楼了,就让你们跳舞。政府很快干预下来,又让跳了。果然,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发生跳楼的事。

  下午五点以后,他去了环形过街天桥。环东二路和油松路还在那里。一长列柜式货车驶出FC厂西门,从桥下通过,驶向罗湖方向,从那里去香港,再装船去更远的地方。

  桥上有一个长发男青年,穿着红色的POLO衫,扒在西边天桥的护栏上,百无聊赖地冲天桥下吐唾沫。要是吐到驶过去的货柜车上,长发男青年就乐,呵呵地一个人笑。驶过去的货柜车没完没了,他总能吐到,这样他就乐个不停。

  一群提着行李和塑料桶的乡下青年一脸兴奋地从西边桥上过去。另一队提着行李和塑料桶的乡下青年满是疲倦地从东边天桥上过来。

  桥上走光后,长发男青年看见了他。他懒散地靠在正对工厂大门的南桥上。长发男青年看了他几眼,过来了。

  “等老婆?”长发男青年说。“嗯。”他犹豫了一下。

  “我也是。”长发男青年咧开嘴冲他笑。

  他不想理对方。吐唾沫算什么,FC一天出几百辆货柜车,瞎子也能吐上。有本事往下跳,砸货柜车,“嘭”一声,那才有品质。

  他也不喜欢对方的穿着,明显揩老婆的油。女人穿红色可以,男人穿算什么?他最讨厌穿红色POLO衫的男人。有本事褡襻上吊自己的工牌。

  他朝长发男青年胸前看了一眼。长发男青年没有摘工牌,也看不出胸肌,老婆的工衣穿在身上倒是很合适。

  “还有两天就出粮了。科技园的取款机又要经历一次严峻考验。”长发男青年知己地说。

  出粮有什么,他不在乎。他都坚持这么长时间了。他和别人不一样,靠当月出粮过生活。他不。他还有些积蓄,无非节省一点,不乱花钱,两个月他也拖得起。

  他从不去发廊,不频繁换手机,仔裤和旅游鞋是两年前添置的,他坚持得住。

  “你和你那口子也不住在科技园吧?”长发男青年继续搭讪,“有老婆的人住在园里不方便。”

  他当然知道。FC有让联合国难民署羡慕的单工宿舍集群,宿舍里有空调、电视和洗衣机。但他不愿意她住在宿舍里。他听说过女工宿舍里如何混乱的事。他还听说过一个女工死在宿舍里,两天之后才被人发现的事。他不会让她那样。他要知道她每分钟的呼吸频率。

  她只是员工一级,没有住房补贴。他认了,三百五十元一个月的房租他掏得起。掏不起他也掏,卖血也掏。

  “李明波的女朋友被人勾走了。造作线上一个贵州娃干的。”长发男青年说,“李明波是我老乡。所以我才来接我老婆。以前我才不接。你是哪里人?”

  “你说什么?”他收回视线,扭过脸问。

  “我问你是哪里人。李明波和我是一个垸子的。你不会是我们汉川老乡吧?”长发男青年开心地说。

  “我问前面那句话。”他盯着对方那张挂满脏兮兮头发的脸。“什么?”长发男青年困惑地看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长发男青年百无聊赖地离开这边,回到西边的天桥上,扒在扶栏上到处看,也没有再冲天桥下吐唾沫,虽然货柜车络绎不绝。他就是不放心这个。她是他谈的第八个,够了。总要有个结果。总要有一个结果吧?几十万员工的FC,减去一半女工,剩下的一半全是潜在的危险。他不能把她藏起来。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谁都能搞定她。风都能搞定她。

  他读中专那年,镇上有十二个未嫁女。第二年剩七个。第三年,等他读完中专回到镇上,只剩下三个未嫁的,都跑到珠三角打工来了。

  他暗恋其中一个。他读书的时候,她向他送过秋波,还约过他。他不能等镇上其他的未嫁女长大,等不起。他追到顺德,再追到东莞,最后追到宝安。宝安是个好地方,全中国的励志青年都云集此地,但她不向他送秋波了。眼神迷乱,心思不集中,她不知道送给谁。也许送给谁都可以,也许送给谁都不对。她让他离她远一点,别缠着她。

  他痛苦了一阵,振作起来。他看出来,宝安不光是全中国有为青年的蓄水池,也是全中国清纯女孩的花园。他以为他如鱼入水,总有收获。可是,快十年了,他还是独身一人,直到遇到她。

  九点过后,她才从厂里出来。他没有离开,被三色工衣淹没了两次之后,他仍然站在天桥上。她没有分开人群跑向他,他就等在老地方。礁石等着浪花。

  很快解释清楚,是加班,因为这个她才下班晚了。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之前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降解,这个他知道。所以,他没有告诉她长发青年的事,那个喜欢往天桥下吐口水的汉川佬。

  她没有提出去龙华广场看跳舞。去也只能赶上尾子,没有必要。

  晚饭他为她做了合蒸,咸肉和咸鱼,外加一盆粉丝白菜,煎了虾酱。她必须多吃一点,加强营养,这样她才能够尽快结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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