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七英里(1)
吴君
十七英里位于深圳东部海边,是富人们的别墅。
江蓝英一家的车正在高速路上,向着十七英里方向行驶。丈夫王家平开车,旁边是女儿。江蓝英坐在她身后,宠物狗雄雄被放在了最后一排。
开出不远,江蓝英用手在椅子后面捅了女儿两次,让她把架在挡风玻璃前的脚放下来。女儿不情愿,十分钟不到,又放了上去。她眼看着丈夫的脸变得越来越难看。
车行驶了有一半多的时候,路上开始堵了。不少男人下来抽烟、换空气,也有一些女人和小孩子站到路上做伸展运动。十一长假,到海边度假的人不少。有的开私家车,有的则坐了公交。还有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准备步行。当然,走一会儿,他们还会再找车,否则,很快就会被晒成咸鱼干。
女儿放下脚,把手伸向音响开关,她想把声音调大些。是音乐台,里面不断放出一些怪里怪气的歌。主持人用港台腔说话,同时还夹杂着几句英文。之前,江蓝英特意买了林忆莲和王杰的碟,现在根本没有机会放。“太土了。”女儿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之前丈夫趁着手机响,把音响关掉。他和江蓝英一样不喜欢这种音乐,可他刚放下手机,音乐又回荡了起来。节奏让他的内心更烦。手机再响时,女儿的手就挡在开关处了。
这次出行是江蓝英的主意。放假一周,她不想一家人困在房里,容易吵架不说,她还要去买菜、做饭。要知道自己家离菜市场有段路途经地铁口,旧楼拆迁,还有打工妹上下班,路段乱七八糟,让人心烦。她看见附近写着海景、海湾的大厦就生气。管理费收的越来越高,都与这个“海”字有关。根本就没有海,即便有,也早早被开发商填成陆地、盖成楼房、兑成钞票,自己去享受海景了。林老板便是其中的一个。
江蓝英不喜欢这里。越来越不喜欢,更不要说走那么远的路去买菜。天一亮,太阳的光就四散开,没有一处是阴凉的。每次顶着太阳回来,都不想做饭,做了也不想吃。丈夫的手艺比她好,只是轻易不做,心烦和无可奈何时,才会动动手,当成发泄。他每次都把碗碟弄得很响,让江蓝英心惊胆战。她最怕这种声音让女儿听到了。女儿并不吃这套,会直接站到客厅去问,“什么意思,别摔盆摔碗的,不爱做就别做。”说完话,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支酸奶,一边喝一边拨打肯德基宅急送,要了汉堡和鸡块,躲到空调房里吃。
那一次,丈夫把新做好的一条鱼直接倒进垃圾桶,连盘子也不要了。害得江蓝英一天没饭吃。主要是生气,那条鱼用掉了她二十元钱,买完了还心疼,却被丈夫这样处理了。
“你不能改改你的爆脾气吗,又不是我们惹你。”江蓝英这样说没错。丈夫因为和学校生气,休了病假。从此,她小心谨慎,不提半句学校的话,也警告娘家人,不要提这类话题。连平时有人跟她打电话,她也是躲在另一个房间说,生怕上课两个字漏了出来。她也是一名老师,一直在民办中学教初中,考了几次公立,都没过关,年龄就大了,最后连考的资格也没了。
江蓝英觉得王家平不能上课这件事,与他的性格有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小学老师。在老家的时候只是个大专学历,到了深圳也没有及时再去深造一下。后来是教育局发通知,要求所有没有文凭的教师必须到教育学院在职读个本科,他才算有了留校的资格。这种学历没有优势;又有家长投诉他教学能力一般,不适合再从事教学工作。学校想等他主动提出。王家平并没这个意思,又继续上了一学期的课。学校只好主动找他谈话了。办公室主任先是代表校长表扬他一番,接下来,就说到让他下学期不要代班,改做后勤工作。暑假期间,学校要装修外墙和教师食堂。让他不要跟着其他老师去张家界了,马上找几个工程队,做个预算,对比之后,选一个合适的装修队干活,并在开学前做好验收工作。
王家平脑袋大了,甚至出现了空白。教了二十年的书,最后成了一个打杂的,再说那些工作自己一点也不擅长。以后别的老师怎么称呼他,还叫不叫他王老师?没毕业那些学生叫不叫他老师?他今后怎么和学生和其他老师交代?像是钻进了死胡同,他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
“校长怎么不跟我说?”他盯着办公室主任的脸。主任笑着说:“校长委托我的。”
王家平说:“你能代表他吗?”说完这句,他转身走了。这个动作,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还是可以硬气的。
他主动提出了休病假。反正腰一直不好,早就诊断出来了,只是当时还不想休。他拿出片子和诊断书,找到校长。没想到,林老板竟然也坐在里面喝茶。两个人见了,都愣了一下。林老板礼貌地点了点头。校长连看都没看,也没听王家平解释,就在病例本上写了“同意”两个字。连请假条都没看一眼。
走出门口,他拈着那张巨大的CT片发呆。他的一侧是个粉色的指示牌,那是一个通往荣誉室的线路图。上面有个卡通笑脸。他很想把它踢倒,再用脚踩个稀巴烂。
“骗子!”他在心里骂了句。下楼的时候,他想把声音弄得大一些,可不争气的鞋软绵绵的,没有声响。
王家平还没到家,江蓝英就已经知道了情况。她提前回来,把家里收拾得非常稳妥,碍眼的东西一律不出现。烟灰缸被她用报纸包好,那是教师节收到的礼品——两个人还一起笑着说学校人性化,不虚伪,竟然什么纪念品都发。江蓝英担心他见了,会想起什么,顺手拿起来去砸电视机或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想到这些有可能瞬间搞坏的东西,她变得小心翼翼。脚下总是发出那种踏踏的声音,她连拖鞋也不穿了。做好这些,江蓝英仍有担心,那就是女儿,她考到一所市外大专。这也是让王家平觉得倒霉透了的其中一件事。毕竟两夫妻都是教师,教的学生中也有和女儿同届的。想到这儿,王家平不只是想休假,他还想躲进深山老林里再也不出来。不是自己躲,要让全家都去。女儿没心没肺,不知道好歹的样子,一天到晚戴着耳机,满小区乱走,见到人还会打招呼。小区里住的多数是同事或熟人。整个夏天,王家平都觉得生活没意思。
是江蓝英提醒他的。
“林老板,不是住在十七英里吗?”
“是,怎么了?”他瞪着老婆。像是要吃人的样子。他明白江蓝英的意思,林老板和校长关系很铁,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高尔夫。她希望林老板说点好话,让王家平回到学校上课。
江蓝英故意漫不经心地说:“过去玩一下吧,好多年没看过海了,顺便也看看林老板一家。”
“看他?什么意思。我又不欠他的,他还没来看我呢。”王家平气呼呼地转了身。
“去吧去吧,我把姐夫的车借来,让我们去体验一下私家海滩,不是说他还想买游艇吗,要是他买了游艇再买了飞机,更看不到了。”她一边给窗台上那盆文竹浇水一边讽刺着。
王家平盯着老婆,半天没说话,回房间躺着了。离开学校后,他几乎天天躺在家里,偶尔看看电视。“再不走动,你的腿就作废了。”江蓝英总是梦想还能跟王家平开开玩笑。过去他喜欢一边做饭一边讲笑话,江蓝英倚在门框上傻笑。现在连说错一句话都要炸锅。
林老板是个潮州人,本名林耀明。在深圳,习惯把生意人统称为老板,哪怕只是个修鞋的或开锁的。林老板生了三个儿子,当年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猪肉。因为腾不出人手,只好每天带着孩子做生意。除了洗澡和睡觉,其他事情好像都在市场做了。他这边卖猪肉,孩子坐在不远处写作业,或者玩。饿了就到不远处买两份肠粉,用塑料袋装回来,兄弟三个吃了。如果剩下,林老板负责打扫干净。累了,便在一旁铺上纸盒子睡觉,老大老二帮着看摊。王家平天天去市场买肉。这一天,他发现了自己的学生。孩子也见到了他,怯怯地看着他,叫了他一声老师,王家平便全明白了。他记起自己批评过这个学生不及时交作业,不注意个人卫生的事了。在市场里转了两圈,他重新回到肉摊前,指着那个最小的孩子说:“要是愿意,就让他中午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写作业吧,题不会了还能问问。”
他还记得林老板手里拿着砍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吼叫,如同一只公狮。他把路口自己的老婆叫了回来。这女人趁城管的人没来,去卖一种煲汤用的树根。他用家乡话说了几句之后,老婆的脸也变了,两个人的脸憋得像案子上的猪肝,眼睛里盛有泪水。此刻,几个孩子也吓傻了。王家平拉过那个学生,靠紧了自己的腿,低下头,温柔地说:“明天中午放学哪儿也别去,等我。”接着又对另外两个说,“想要吃我的菜,就一起来吧。反正也不远。”说完这些,头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家五口站在原地发呆。王家平被自己的话弄得悲壮、伤感,甚至喉咙也有些疼了。
王家平本来是想在这个摊位上买点骨头回去煲汤的,却空了手回家。当然,第二年春节,林老板带了很多猪肉和没有浸水的青菜来到家里,还命令三个孩子给老师行个大礼。
王家平制止了,说:“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走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听了这话,林老板从椅子上站起:“要是什么也不收,我就不敢让孩子过来了,这些便宜货,根本不能报答恩人。”
王家平心头还是震了一下:“好吧好吧,下不为例。”
后来又有一次,王家平还是不接受:“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是交换吗,我的知识难道就换点猪肉吗?”他已经主动帮助两个孩子在补课了。江蓝英如果在家,又正好没事,也会帮着辅导一下,给了他面子。尽管当时她很反感王家平的举动,“我们一个女儿都管不过来呢,再说房子这么小。”为这事两个人有几天不说话。
江蓝英不听王家平的,觉得他就是酸、迂腐,只好说:“你知道猪肉多少钱吗?现在这些东西有多贵你知道吗?”江蓝英这一句把王家平说哑了,他觉得老婆越来越不像个人民教师,连一点志气也没有。
后面,王家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慢慢顺着她了。毕竟他还是听老婆的。擅自带回学生来,江蓝英还是顺着他,尽管她一直不喜欢那些小商小贩。她总说这些人狡猾,见利忘义。
事情过去了十二年。林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当然再也不卖肉了,而是作为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经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就连当年的那个市场也被他开发成了商厦,专卖各种国际品牌。他的三个儿子也从国外留学回来了。
搬到十七英里的时候,林老板上门邀请过江蓝英一家过去玩,还说儿子也回来了,热闹一下。
“不去。”江蓝英恍惚着答了一句。无名火是对着王家平一个人发的。她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什么都变了。旧市场里那些小物件像是被天外来客瞬间带走,继而无影无踪。商厦里的东西,她根本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是做怎么用的。因为商业环境日益看好,有些房子被租了出去,整个小区换了很多新面孔。她不想被各种新东西包围夹攻的好办法就是少出门。一侧的地铁每天吞吐着各种陌生人,这些陌生人让她觉得世界变了。总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林老板一家也变了。夫妻二人一人一台宝马。过来邀请江蓝英一家的时候,带了一只精致的咖啡壶和几小包咖啡,再也不是一大块猪肉一堆农家菜了。表情与过去完全不同。这让江蓝英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是过去,他们要说些感谢的话,江蓝英会假装生气,说:“都是一家人,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们。”他们如果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江蓝英会装作看不见,给他们拿东西吃,或是让手足无措的他们坐下来,慢慢喝茶。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再提以前的事,眉眼舒朗,穿着得体,再也不是挽起裤脚,人字拖鞋上带着猪毛的一家了。江蓝英盯着林老板的老婆看,脑子里想象着她原来的样子。这个女人比过去稍胖了些,打扮时髦,连牙齿也变白了,被林老板称为“林太”。
人都走了,江蓝英还对着咖啡壶和一个英文说明书发呆。这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家庭用的。
“真是会捉弄人。”江蓝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她故意站远一点,与这些东西拉开距离。
“一件就抵得上半年的猪肉钱。”王家平说,“上次给你那个纱巾,还有后来的手袋。知道要多少钱吗?”还没等江蓝英反应过来,王家平又道,“那可是几千块钱的奢侈品。”
“你怎么知道?”这回江蓝英不想咖啡的事了,而是把矛头直接对着王家平。
王家平摆摆手,说:“瞎猜瞎猜。”他指了指对面的商厦,说,“有时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停了下来。江蓝英正想着打开车窗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后排的狗把脑袋伸了过来,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趁江蓝英没反应过来,它蹿到了前排,到了江蓝英身边,张大了嘴巴,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外面。
江蓝英并不喜欢小动物。外甥女到外地读大学,姐姐姐夫去送,托了江蓝英帮忙照管,林太来的时候,正好这条狗在家里寄养。进门她就听见了声音,非要江蓝英带她去阳台看狗。她兴奋得有些夸张,蹲下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穿着一条超短裙,就去抚摸这条狗了。她说:“天啊,这是拉布拉多啊,网上可以查到它的贵族身世。”
“什么天啊地啊。不就是奇怪这种狗怎么养在我们家吗。”江蓝英似乎读出她的疑惑。林太接着说到自己家的两只狗有专人侍候,吃的东西绝不能存在一点有害细菌,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和狗,花的钱比正常家庭里的两个孩子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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