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金角湾谈起故乡(1)
艾玛
M女士微微弯曲着身子,疾步离开会场,走到室外回廊拐角处一扇不太有人经过的窗前接听电话。电话是M女士的丈夫打过来的。
“你不回来了吗?”丈夫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无奈。
M女士把一根手指点到窗玻璃上去,好像只要再使一点儿劲,她的手指就可以穿透玻璃伸进窗外的一片浓绿里。窗外生长着一丛翠竹。M女士不曾料想到在这个僻远的北方边陲小城,H城,这个每年一到十月就大雪飘飘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丛竹子,而且长得这样好。M女士微微偏着头,把一只耳朵贴在手机上,记起来两天前从机场到这宾馆的路上,沿途看到的不外乎是松柏,还有白桦。而这里,回廊拐角处隐蔽的窗外,却葳蕤地生长着南方形体秀美的竹子。M女士一时有些困惑。电话里丈夫的声音透着气恼、无奈,或许,还有一丝,鄙视。是的,鄙视!
一个月以前,M女士的丈夫就告诉过她,这个周末,他们要一起回L县,去给丈夫的母亲——M女士的婆婆过八十大寿。给婆婆的礼物M女士早已准备好了,放在丈夫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只是,婆婆的寿宴,L县的某副县长,丈夫的高中同学,也不免会隆重到场。副县长和M女士的丈夫从小在县城的同一条街道上长大。三年前,他的女儿高中毕业报考M女士的母校,总分差一分未达录取线,副县长不知是从哪里得知,M女士本科时期的辅导员,M女士的恩师,现在已是那所大学的校长。于是副县长亲自来C城找M女士。这件事M女士并未办成。她鼓足勇气给老师打了个电话,结果只是寒暄一阵了事——她简直无法开口谈这样的事。后来副县长的女儿上了另外的一所大学,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副县长向M女士的丈夫透露,接下来女儿打算报考M女士的研究生。
“这回不用你求人了,一定要帮一帮。”M女士的丈夫曾这样对她说。可到底要怎么帮呢?M女士困惑得很。
“……你不能总是这样!”最后丈夫在电话里异常恼怒地说。
M女士知道丈夫的恼怒不是因为预感到她不赶回去庆贺婆婆的生日,而是预感到,她,M女士,尽管年过不惑,却依然是不可以被指望的。
他一定很失望。M女士想。她强烈地感受到了丈夫话语里责备的意味,于是有些羞惭地沉默了。M女士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玻璃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隔着一层玻璃,那些密密实实的竹叶与她的手指亲密接触,它们紧紧贴附在窗玻璃上,挤挤挨挨的,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M女士仿佛听到了它们隔窗发出的孩子般热闹而活泼的吵嚷声。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八月,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但宾馆里冷气很足。M女士收了电话,把头靠在凉丝丝的窗玻璃上,心里突然生出了对旅行的渴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起初M女士来H城开会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考虑旅行,而是定了会后第二天的返程机票。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要这样急。M女士边往会场走边想。
主席台上的一排座位已空出了好几个。在她接电话的时候,领导们已相继发表完讲话退场了。此刻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眉头紧锁的女教授在作报告。M女士曾在两年前的一次学术会议上见到过女教授与一位男教授吵架。作为学界出了名的硬绿派,女教授一向主张对湿地进行立法保护,且反对任何带有营利性质的对湿地的利用。M女士记得当时女教授拍了桌子,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后来有不少人背地里打趣说女教授是在更年期。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制定一部湿地保护法。女教授打着凌厉的手势,斩钉截铁地说。
两天后,M女士到了E国一个与H城隔河相望的叫金角湾的地方。
金角湾是一个美丽的海湾,很少能看到高楼大厦。整个海湾就像一个弯弯的牛角,岸边是高低起伏的山峦,牛角内的水面上,泊满了大小不等的船舶和军舰。岸边被刷成黄色或红色的房子顺着山势向四周铺开,隐入郁郁葱葱的树林中。M女士下榻在靠近海湾一角的一个小旅店里。这个小旅店是由一个叫老杨的中国人开办的,M女士在H城工作的热爱旅游的同学推荐了这家小店,干净,安静,食宿的价格也非常合理,在H城那些喜欢出国自助游的朋友们中有很好的口碑。M女士打算在这里待上一周左右的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M女士信步穿梭在金角湾的大街小巷,迎面而来的都是些身材高大健硕的人,说着她基本上完全陌生的语言。M女士随身带了一个小本子,记下每一个岔路口的标志,以便自己在傍晚的时候能准确地找回旅店去。M女士很享受独自行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感觉。
有一天,她在一座教堂旁边的小树林里待了一个下午,呼吸着异常清新的空气,倾听林中啾啾的鸟鸣,M女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这片树林是人工林,大部分树木都是蒙古栎,北方的树种,树叶椭圆且细小,树干却高大挺拔,是她以前不常见的。倒是在林地上的杂草中,她看到了一茎非常熟悉的蒿草,与家乡的蒿草并无二致。她有一丝欣喜,仿佛是它们追随着她的脚步,来到了这异国他乡。有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从教堂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从M女士面前的小路上经过,新娘子提着婚纱的下摆,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和新郞亲吻。他们走过去后,树林也仿佛得到了祝福,显得格外安静祥和。有那么一瞬间,M女士想到了她的丈夫,想到了他失望而有些气急败坏的脸——也就是一瞬间而已。“你真应该去学学成功学!”她的丈夫曾戏谑地给她建议。M女士不知道什么是成功学,她曾背着丈夫到办公室上网搜了搜,发现成功学就是教你怎么成为有钱人的学问,时下非常流行,受到很多年轻人的追捧。“有伟大成就的人,向来善于自我管理”、“开发个人潜能”、“三个月赚到一百万”,诸如此类的话让她看得有些云里雾里。那日回家的路上,看着人流涌动、车来车往异常忙碌的街道,M女士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对这世界的惧怕。
还有一天,M女士独自一人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广场上,她和一个包着黄色头巾、穿褐色长裙的老大娘在一张长椅上坐了很久。老人的脚前放着一只藤筐,里面放着几把蔬菜、一些土豆,还有几个硕大的新鲜的蘑菇。有一个长着一头红发、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牛仔裤的中年女人路过,买走了一把蔬菜。整整一天,老人除了到广场另一侧卖面包的小贩那买过一只黑面包充饥外,就没有离开过这张长椅。M女士到海边喂了会儿海鸥,又好奇地跟拍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跳舞乞讨的吉普赛妇女,回来看见老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既不吆喝,也不换个地方去碰碰运气。M女士走回到长椅前坐下,内心里那点儿莫名的隐隐的焦虑一下子消失了。黄昏很快来临,M女士起身离开广场的时候,从那位老人手里买了一只蘑菇往回走。华灯初上,路边有不少恋人相拥而行。M女士手中的蘑菇散发着一种带着土腥气的淡淡的香味,褐色的表面上满是深褐色的小圆点。气味、颜色和形状都是她熟悉的,很像她家乡的一种野生菌,叫绿豆菌的,只不过这个要大许多,拿在手中简直像一把小伞。
M女士回到旅店,老板老杨端过来一杯红茶迎上来说:“哈,今天回来得晚了点儿啊。”
“一个人走在这个城市,真的有那么不安全吗?”M女士问。“倒也不是。只是以前有游客出过事,后来就总想着还是要提醒一下大家注意安全。”
“出了什么事?”
“一个人,因为一点意外,没能活着回去。这样的事可能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发生,在国内,也不能说没有。只不过现在我们的双脚终归是踩在别人的土地上,人生,地亦不熟,小心一点的好。我以前做导游,公司培训的时候,听到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老杨笑了笑,道,“我在这边五年了,我又了解它多少呢?毕竟已不是我们的地方,注意安全是必要的——你今天都逛了哪些地方?”
“随便走走,什么海洋街,富金街,还有广场……”“哦,你觉得海洋街怎么样?”老杨问。
“一条繁华漂亮的街道,很有异国风情。”
老杨看着M女士道:“我的祖父就是在海洋街出生的。”
M女士不解地看着他。老杨一边麻利地擦着桌椅,一边说:“以前它叫北京街,我祖父八岁的时候回的中国。后来他一直想过来看看,想找到他祖父的墓地拜一拜。他死得早了些,1983年吧,那时出趟门有多难!”老杨说着,指了指M女士手中的蘑菇说,“H城周围的山林里也能采到这样大的蘑菇,我祖父死前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要吃那种用洋葱、西红柿和牛奶焖熟的蘑菇。那时很难买到鲜牛奶,我父亲为此养了一头母山羊。呵呵,很奇怪吧,几乎是每餐不断呢。除了我祖父,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喜欢那种又黏又膻的味道,我们都爱用蘑菇炖小鸡吃,或是用排骨煲蘑菇汤喝。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祖父的面前总是有那么一碗酸溜溜的奶汁蘑菇,一直到他去世。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祖父坐在餐桌边,吃那种黏稠的烧蘑菇时的情景。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那气味怪异的菜,总感觉他,哪里是我的祖父?呵呵,简直就像个外乡人!”
“那你找到你曾曾祖父的墓地了吗?”
“到哪里去找啊?什么都没有了。哦,对了,足球场附近还有一座以前中国人修的房子,听说全市就那么一座了。我祖父一家当年是在大清洗前回的国,很幸运活下来了。现在你看这座城市到处都是他们的英雄纪念碑,新的血迹掩盖了旧的血迹……一切就像被橡皮擦擦掉了似的,干干净净的!”老杨叹着气摇头。
老杨的话,让M女士不由感慨那一段如迷雾般的历史……后人总是很难触摸到历史的真相的,穿越历史的雾霭就如在庸常的生活里寻找真理一样难。M女士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M女士沉默了一会儿,对老杨说道:“我老家也有这种蘑菇,一般长在竹林或茅草丛中……”M女士闻着手中蘑菇的气味,想起了前两天刚参观过的当地的一家艺术博物馆。这家博物馆位于半山腰,一所普通的民居改成的。M女士那天在教堂外的小树林里待了很久,后来她选择了一条和来时不一样的路回旅店去。在半路上她看到了这家博物馆。在金角湾,人们从不在招牌上使用别人的文字,他们只使用自己的文字。而在国内的许多城市,人们总是替外来者想一想,比如在H城,人们会用中文和俄文两种文字告诉行人:这是商店,这是学校,等等。而在C城,除了中文,英文,人们偶尔还使用日文或朝鲜文。M女士英文非常流利,可是在金角湾,会说英文的人并不多。M女士不认得博物馆外面招牌上的字,她试图用英文向一位路过的戴着金属耳钉的青年打听,那人很困惑地看着她,她只好换上刚刚从老杨那里学会的几句当地的语言,结结巴巴地问这是什么地方。耳钉青年叽叽哇哇比画了半天,M女士支起耳朵听了半天,大约知道这个地方是可以免费参观的。M女士信步走进去,发现游客很少,一楼是一个咖啡厅,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书。M女士到二楼转了转,看到展出的基本上都是油画,是本地当代艺术家的油画。M女士在一幅画前停留了很久,这幅油画画的是大雪后的树林,树木高大茂密,地上满是厚厚的积雪,连白桦树光秃秃的枝干上也积满了雪。黄昏晕黄的光线照进林中,在雪地上投射出树木密密交错的黯淡的影子。M女士在这幅油画上同时读到了寒冷与温暖,寂寞与喧闹……老杨看着沉思中的M女士,笑道:“想家了是吧?我刚来的第一天,天一黑,我就想H城的那个家了,感觉哪儿都不对似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咬着牙对我老婆说,赚到够给儿子买一套房子的钱就回去。五年前十万块钱就可以在H城买套房子,过了两三年,赚到十万了,回去一看,哈!好家伙,房子涨到二十万了。现在只怕三十万也买不到一套好房子了。”老杨一边摆餐具,一边苦笑着摇头。
“可是早晚还是得回去的,是吧?”“我最初想到要来这里开创事业,是因为这里是我的祖籍地!慢慢我才知道什么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呵呵,将来我得埋到H城外我们老杨家的地里去,我可不想到了那边还要时不时卷着舌头说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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