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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魏登科同志的先进事迹(1)

  王凯

  到团政治处组织股报到的第一天,股长就安排我去整理资料。他说,资料就是历史,就是我们科的《资治通鉴》,整理资料的过程就是以史鉴今的过程,整一遍资料就相当于受了一次系统的传统教育和业务培训,有了这个基础再进入具体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刚来时就整了好几天资料,现在还觉得受益无穷呢。可惜还没整完就被叫去搞材料了。”股长补充说,“你一看就知道了,资料室绝对是我们的宝库。”

  股长说得很有煽动性,可一分钟之后就发现他在忽悠我。拉开办公室隔壁那间小资料室厚厚的窗帘,浓重的异味和腾起的灰尘差点没把我呛死。开窗通风半个小时后我才小心翼翼地进去,满地高高低低的杂物几乎让我无处落脚。这个乱七八糟看上去有一个世纪都没人来过的破储藏室要能叫宝库,那我家喂着一头驴、六只羊和两条狗的后院就可以叫故宫。房间左右两面靠墙放着几个又旧又大的红漆木头柜子,中间留一个狭窄的过道,窄到左右两边的柜门不能同时打开。柜子顶上发黄的报纸和纸箱子一直堆到天花板,右边靠窗的柜子顶上还扔着一团不知谁留下来的脏兮兮的被褥;柜子里塞满了各色书籍、蓝色文件盒、牛皮纸信封、散乱的文件、坏掉的针式打印机、早就过时无用的五英寸软盘、色带、红头文件纸、碳素和蓝黑墨水以及大板砖一样的录像带。我站在屋子中间郁闷了半天,然后把这个宝库里的垃圾装进一个大纸箱里扔掉,其间在柜子底下扫出两只死亡日期不明的老鼠干尸和五只拖鞋,并在柜子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压着两发子弹的“五四”手枪弹夹。又拿来抹布和扫把清理了整整一个上午,等弄干净满身满脸的灰,才稍稍有了些整理资料的环境和心情。

  刚开始那两天,我觉得整理材料实在无聊,远不如在连队当排长好玩。同连队那帮热热闹闹的兄弟们比起来,这些文件材料实在是他娘的面目可憎。好在几天后,柜子里出现了一些很有趣的材料,特别是想到这些材料多年来就我一个读者,不能不勾起我窥探秘密的快感。这些几十年来乱糟糟分放在几个柜子里的材料由一些手写或油印的群众来信、检查材料、调查报告、处分决定组成,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比如,一份1963年的违纪通报中,一个喝醉了的连长“严重违反群众纪律”,拿了老乡半个西瓜没给钱,于是受到降职降衔的严厉处分。一份1979年的调查材料中,一名被认定犯有男女作风错误的副营长大呼冤枉,我也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替他感觉冤枉,因为他只不过和他的女朋友在部队招待所里轻微亲热了一下——他只解开了女友上衣纽扣,连衣服还没脱呢——就被警惕的招待所所长发现并扭送到了保卫股,然后受到记过处分并被安排转业,政治生命就此完结。我算了算,他现在怎么也该六十岁了。一封1981年的群众来信中,一个驻地青年抱怨某营战士某某某“凭借着人民子弟兵的光环、绿军装的优势和人民群众对解放军的信任”,公然骗走了他谈了两年的对象,使他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恳请部队首长出面为他做主,以便使他“更加热爱我们的人民军队”。还有一位悲伤的女人写于1984年至1985年间的厚厚一沓申诉信,恳请组织将她1972年在执行“支左”任务中被武斗流弹击中身亡的丈夫追认为革命烈士,她在每封信上都贴了一张她丈夫的标准照,锯齿边黑白照片上那个梳着分头戴着黑框眼镜年轻英俊的军官看上去如此的温情脉脉又温文尔雅,不能不让我在安静的资料室想象了很久他曾拥有过的爱情。

  这天下午上班后,我开始整理靠门左手的第一个柜子。整理的过程就是一个抛弃的过程,满满一柜子资料经过我手之后顶多剩下半柜子,这多少让我有点不安,我隐隐担心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已被毫不知情的我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这个柜子最下面一格的最右角,也就是一堆录像带后面,我突然看到一个印着“工作记录”字样的蓝色塑料皮笔记本。本子只用了几页,记录的都是日常工作情况,后面全是空白,既不涉密也毫无保存价值。于是我把它扔进了装满重复或已失效文件材料的纸箱里,接着整理其他的资料。为了表现出一个新同志的工作积极性,吃过晚饭,我又来资料室继续加班。一开灯,我的目光又扫到了下午扔在纸箱里的那个蓝皮本,突然发现摊开的本子有点不对劲。走过去捡起一翻,发现本子最后的一些纸页被塞进了蓝色塑料封套里。我用力把它们抽出来,那几十页纸的右边被三个订书钉紧紧订在一起。没准里面会夹着钱或者别的什么好东西,我边拆订书钉边想,但除了用黑色墨水写下的文字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坐在一摞旧报纸上,开始看这个被有意隐藏起来却又没有被销毁的那些纸页。

  第一页上面,写着“调查笔录(秘密)”几个大字,接下来都是一段一段的谈话内容。

  时间:1991年8月6日下午

  地点:一营三连会议室

  谈话人:三连列兵刘宝丰(当事人)

  谈话内容(提问略):

  那天(8月2日)上午加注了两发导弹都正常,都好好的。就是第三发弹加冒了。

  当时我穿着防护服,衣服上喷了一点,我没啥事。他一推我,氧化剂就喷到他脸上了,他要是戴面具的话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关键是他没戴面具。

  我下连才几个月,前面一直在学专业,单放才没几天,就执行过两次任务,我也不知道班长为啥不戴面具。我问过他一次,他说夏天太热了,穿上防护服本来就热得受不了,再戴上面具他喘不上来气。

  加注量是李来军操作,型号、温度还有加注量都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刻度应该不会调错吧,李班长也是老同志了,虽然还比不上魏班长,不过也没搞错过。

  魏班长对我们挺好的,从来不骂人,笑眯眯的,专业也好,连首长也信任,干工作也抢在前头,晚上还常起来给我们盖被子哩。

  还有就是,魏班长特别会算。不是算人的命,是算弹的命。那天导弹在发射架上,然后来了一只乌鸦落在上面,魏班长说它要是在上面拉了屎,这弹就肯定打不中;要是不拉的话,肯定就能打中。然后我们就盯着看,最后乌鸦没拉屎就飞跑了,那发弹真的就打中了。

  谈话人:三连上士李来军(当事人)谈话内容:

  我调整的刻度绝对没问题,我敢拿脑袋保证。我怀疑兵器车有故障,哪个阀门闭合不完全,造成输入量和输出量不一致。

  我当时在车上操作,他们在弹上,我没注意那边出事。我发现的时候魏登科和刘宝丰都已经在运输车下面了。

  这次本来应该是魏登科操作的,我说我刚探家回来,他上比较合适。他偏要让我来,说刚探家回来才应该恢复一下业务技能,结果好了,恢复成这个样子。我好不容易才超期服役一年,到年底我还想留队呢,出了这事,我看我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老魏这人怎么说呢,人是不错,心眼挺好的,技术上没啥说的,估计全团也能数得上前三名吧?就是有时候喜欢占点小便宜,就是小便宜,不是大便宜,大便宜他也占不上,也就是家属来了从炊事班拿点菜和肉之类的。不过话说回来,连里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也没啥大不了的。

  他这人有时候有点个人主义,好给组织上提条件。你像前年底搞演习,连里叫他去,他不愿意去,说要是转不了志愿兵过几天就得退伍回家,去不了。后来看自己转志愿兵的事差不多妥了,又改口说自己愿意去,然后问连里要一套修车工具。连里看他技术好,还是想用他,就从团里给他申请了一套工具,他这才去了。

  其他没啥了。再就是这件事真不是我的责任,请组织上明察。早点查清楚早好。我是农村出身,家里生活比较困难,真是想留在部队长期干。恳求首长给我呼吁一下,谢谢首长。

  谈话人:三连上尉指导员彭勇谈话内容:

  魏登科这个兵不一般,平时表现就很过硬,一般连队的志愿兵都当油了,懒懒散散的,他不这样。任何时候工作都抢在前面,哪怕是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他也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好。我觉得钢铁不是一天炼成的,只有平时过得硬,关键时刻才顶得上,如果没有平时打下的思想基础,平时养成的过硬作风,没有对战友的深厚感情,他不可能在危急关头做出这样的壮举。

  我们连队党支部平时特别重视抓党员的教育,组织生活制度落实得非常严格,有意识地把党员放在第一线摔打,就是要让党员时刻认识到自己不同于一般的群众,任何时候都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魏登科就经常给我提建议,说重大任务的时候应该组织党员突击队,带动全连官兵攻坚破难,争第一、扛红旗,简直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事实上我们也是这么干的。每次驻训、打靶、演习他都积极要求参加,前年底他五年超期服役满了,能不能转志愿兵还悬着,他二话不说主动请缨参加演习,还冒着生命危险钻到燃料车里排除故障,发挥了关键作用。

  这个兵的团结状况很好。连里的兵跟他关系都很融洽,我和连长也非常信任他。什么事但凡交给他办,那你就特别放心。我们从来是把他当干部用的。这些兵里头,你要我说一个放心的,那肯定就是他。上次有个新兵夜里突发急性阑尾炎,他立马给背到营部卫生所,卫生所看不了,他又一直给送到医院,通宵陪着,把那个兵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我建议给魏登科记功,不记功实在说不过去。最好能是个一等功,实在不行二等功也行。你看他脸烧成啥样了?另外,我建议把他作为典型上报,好好宣传一下。我看他的事迹比报纸上很多典型过硬多了。

  那要看怎么说了。雷锋当年也是事故,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也号召全国人民向他学习来着?事情要辩证地看,要抓住主要矛盾,我觉得团党委、团首长应该有这个眼光。如果把魏登科这个典型树起来,一方面可以让团里免受责难,有利于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也是团里的一个成绩和亮点。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没戴面具这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当时我没在场。连长在,他是这个专业出身,有发言权,不像我原来是学后勤的。不过我听说魏登科他们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一个面具有问题,他把他的让给刘宝丰戴了,对,就是那个被他救了的新兵。魏登科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战友,这也是很感人的一幕。

  优点就是爱党忠诚、爱军精武、爱兵尊干、爱岗敬业。最大的优点,应该是听招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的坚决不干,组织上很放心。

  刘宝丰应该没啥思想问题,一个新兵,还是第一个单放的专业兵,脑瓜聪明,表现不错,目前思想比较稳定。

  李来军这个兵表现也不错,不然连里不会同意他超期服役。去年底全连超期服役的一共两个,要是他表现不好的话我们也不可能留他。

  刚看第三段笔录时,我还不太确定这位指导员彭勇是不是去年刚转业的团政委彭勇,毕竟也可能正好重名。不过看完这一段,我确定他们就是同一个彭勇。前年军校毕业刚分到团里,彭政委专门给我们这些新分配来的干部讲过一次话,口才真是好极了,听得我们群情激奋热血沸腾,恨不得一头扎到连队去建功立业,那次讲话的风格基本就是这段笔录的升级版。不料下到连队才发现,连里那帮老家伙们竟然对他恨得牙痒痒,没有一天不在骂他,要按老家伙们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把他拖出去毙了。据说他干了八年政委,并准备被提拔到另一个旅当政委的,不知道为什么又转业了。好在我并不关心领导的事,我只是为自己在笔录里发现一个认识的人而感到有趣。

  不过再往下看,就全都是陌生的名字了。

  谈话人:三连少校技师马上进谈话内容:

  我感觉魏登科这个兵肯吃苦,爱学习。一下连就是我带他,这个兵能把专业书背下来,这就比较吓人了。说实话连我有时候还都要去查书,这一点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能跟他比。可以说现在全团搞氧化剂这个专业的没人比他强了。

  这次的事一看就像是他干的,别人估计干不出来。前年参加演习,燃料车出了故障,燃料泵突然就不工作了,连长急得简直要上吊。还是小魏主动跑去说他个子小,可以钻到车里手动操作。其实这不是我们的事,燃料班他们自己也可以派人钻,可是最后还是靠小魏把问题解决了,不然非误了大事不可。不过你也知道燃料那玩意儿有毒,小魏回来好长时间胸闷气短,夜里老是咳嗽。他那时候不知道干这行容易伤精子,要不怎么连里百分之九十的后代全是闺女,包括我自己。

  至少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我估计他女儿生出来以后才知道。专业书和操作教令只说那东西有毒,要做防护措施,肯定不会讲会影响后代,再说这东西也不是绝对的,连长不就生了儿子了?所以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

  他要知道了还会不会往里钻我不敢说,反正当时他是钻了,这是事实对吧?我亲眼所见。

  缺点方面,我觉得小魏没啥,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太敏感。不是政治上也不是工作上,政治上工作上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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