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玛丽有只小羔羊(1)
张立民
一
莫大安和边边两个,肩挨肩坐在塘堤上,望着堤下的大江。这条江叫做曹娥江,因为东汉出了一个孝女,后人因为纪念她而取了这个江名。莫大安很难向边边解释这条江名字的由来,因为对于边边来说,一切都很陌生,要听明白很困难。
“曹娥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子,我们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莫大安是这样跟边边说的。其实边边并不在意莫大安的话,她此刻感兴趣的,是泊在大江边一条很大的水泥船。这种水泥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江上载运货物的主要交通工具。那个时候,这样的船,被沉重的黄沙和石子压到齐舷深,用粗麻绳相互连接起来,一串串的在江上缓慢行驶。不过眼前的这条水泥船却是一条空船,有几个工人正在把岸上的木板搬上去。
边边问:“这条船,从头走到尾,有三十米吧?”
莫大安说:“没有的吧,不过二十米长应该会有了。”莫大安轻轻挽着边边,下巴搁在边边柔软的头发上。莫大安的鼻孔里满是边边头发里的香味。
不过莫大安还是感觉到不舒服,他穿了一条沙滩短裤,大腿被斜坡上的硬草刺得生疼。他本来想和边边坐到石凳上,但是边边不肯,她说草地上好。
边边问:“这船什么时候弄好啊?我的房间在哪里?”
莫大安说:“很快的。房间嘛,我想弄两层,你想睡上面层呢,还是下面层?”
边边说:“我要睡在最上面一层,我要离星星最近,我喜欢看着星星睡觉。”
莫大安说:“这好办啊,上面的一个房间,顶部安玻璃,你什么时候想看星星都行。”
边边侧身抱住了莫大安,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莫大安说,“你的房间不是船上最高的地方,我要在船尾竖一铁桅杆,装上云梯,我们可以随时攀上去,拿望远镜看更远的地方。”
边边说:“好啊。我也很喜欢望远镜,我要在桅杆上用望远镜看星星。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莫大安问:“为什么啊?”对于莫大安来说,最快乐的就是不着边际地问边边为什么喜欢他。
边边说:“我不知道,反正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二
莫大安在半年前办结了离婚手续,莫大安的老婆要走了四岁的女儿和他们的房子,自己分得家里所有的书籍和一架半旧的雅马哈钢琴。关于离婚的事情,莫大安很不愿意向别人说起,对边边也是一样。他觉得,离婚这事情,说起来并不光彩,有时甚至认为很痛苦,却莫名其妙地令自己很放松。他曾经和他的哥们这样总结:“我们的婚姻终于走到最后这地步,是夫妻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个电视剧本作家很怀念刚结婚的头两年,自己一个人在杭州待的日子,他妻子和后来的女儿每隔一星期去看他一次,大家相处得很温馨。不过这一切在一年之前完全改变了,他放弃了继续在杭州写那些烂剧本赚枪手费的日子,回到家里开始写小说,和家人每天在一起。“我受到伤害了,我无法和我老婆每天待一起过生活,”莫大安也曾经这样对朋友们说起,“我相信她也受到了伤害,因为她曾经拿一个玻璃花瓶砸破我的头。”
莫大安离婚后,租了间小房子,把自己和他的书籍以及雅马哈钢琴锁在里面,每天对着电脑敲他的小说,一个月叫一次妓女,日子过得也倒安逸。小说在几个月之后写好了,莫大安将电子稿件同时寄给了几家出版社,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期。莫大安又觉得没事可干了,他从出租房里走了出来,找以前的几个哥们聊天或泡吧,想找点题材和灵感,去完成一个新小说。题材倒是挖掘了好几个,但是写小说的灵感被酒精冲销光了。莫大安很焦虑,他总是一个人在江边散步,心情舒畅一点的深夜,他还一个人在江里来回裸泳。曹娥江大桥下面停着一条大水泥船,自莫大安回到这个城市之初,这条船就一直在这里停着,也没人来管理,船肚内积了齐膝高的死水,好像已经被人废弃的样子。莫大安裸泳的时候,经常爬上船去,躺在船头晒月亮。有一天下午,莫大安终于打听到这船的主人,花了三万块钱买下了。
买了船以后,莫大安突然觉得有事做了。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要坐在岸边塘堤的石凳上,看着这条船,想象这船以前满载着货物风风火火地在水里走,内心就会泛起一阵兴奋。
边边就是在这段时间和莫大安认识的。边边是个二十刚出头的贵州姑娘,一个人跑来这里给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她第一次看见莫大安的时候,莫大安已经完全掌握了挂桨机驾驶技术。边边在岸上看那个男人开着一条空船在江面上往返着,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有点着迷,竟在岸上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莫大安背着工具箱走上来。
边边迎上去问:“你在江里开着一条船弯来弯去干什么呀?”莫大安说:“没什么,玩玩呗。”
边边说:“我不信,你肯定在干什么事情。”
莫大安对着边边笑了起来,问:“那你觉得我在干什么呀?”边边摇摇头。
莫大安问:“你不是本地人呀,是哪里人?”边边说:“贵阳的。”
莫大安问:“你叫什么?”边边说:“我叫边边。”
第二天,边边仍旧待在塘堤上等莫大安上来。她还是问:“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莫大安和边边坐在石凳上,搔着自己的后脑勺,他其实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莫大安问:“这船大吧?”边边说:“大啊,真大。”
莫大安问:“这船好看吗?”边边说:“好看。”
莫大安问:“你喜欢这船吗?”
边边反问道:“那你喜欢这船吗?”莫大安说:“当然。这是我的船。”边边问:“你买这船干什么用啊?”
莫大安说:“这船啊,就是我的家,我要在上面建个房。我要每天开着我的家到处走。”
晚上,边边推醒在一旁熟睡的莫大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爱?”莫大安转了个身,重新把边边柔在怀里,蒙眬着眼睛说:“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爱,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感觉不到多一个人的累赘。”
边边说:“不行。难道就这么一点?”莫大安说:“还有,大概我喜欢你。”
边边高兴起来,附在莫大安耳边说:“我也一样。要知道,第一次看见你在江里开船,我就想到要是这船是我的家多好,后来听到你居然也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在船上建房子?”
三
云梯的想法取消了。包工头对莫大安说,装了铁桅杆和云梯,船就不能过桥洞了。莫大安想,船不能过桥洞,这条船就开得不自由了,和岸上的家有什么区别呀,于是忍痛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攀上桅杆用望远镜看远处,一直是他的梦想。他这样计划着,有一天在内河里开船开得厌倦了,他就把船开到杭州湾口去,那里没有桥,到那时再叫人装个铁桅杆。
建个两层的木板房,这个想法也碰到了麻烦。因为两层房一旦立起,会高出甲板两米多,虽然不必担心船在桥洞里卡住,但是阻挡了在船尾操控挂桨机的莫大安的视线。莫大安很为这个事情烦心,他甚至想索性在船头建个驾驶台,像海上的拖轮一样驾驶这条水泥大船。当然,造驾驶台的想法很不现实,成本太高,也没有这样改装驾驶室的专业单位和工人,而且,他那门挂桨机驾驶技术又白学了。
边边说:“挖洞呀,挡住你视线的所有墙壁上都挖洞。”这句话给莫大安和工人们带来了灵感,他们在木板壁上锯出窗户大小的长方形的洞,平时用插板插住,等到船要行驶时,再把所有的插板卸下来,这样莫大安就可以看见前方的水路了。
买船花了三万,船上盖房装潢花三万,几乎花光了莫大安所有的积蓄。
船装潢好后,莫大安亲自买来蓝色的油漆,在昂立的船头两侧写上了船名。这个名字也是边边取的,叫“银鸽号”。搞得像航空母舰似的。
船弄好后,莫大安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上去,他的书和钢琴。边边也带了些衣物上来,她把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喜羊羊毛绒玩具摆在床头靠窗最显眼的位置。两个人为了船上家具的摆置折腾了一天,直到深夜。莫大安把浴缸倒满水后,自己跳进江里好好地游了一圈。他在水里看着自己的船,看着边边洗浴完毕在灯光前换睡衣,看着漫天星光,听着夜蝉鸣叫,幸福得几乎要流泪。
四
接下来的日子,莫大安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剧作家和小说家,成了一个专职的挂桨机手。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开着船在水里到处走,去蒿坝、上浦和章镇,把船一直往上游开,开进剡溪和新昌江,然后再折回来往北开,一直开到杭州湾口。空下来时,他就用棉线团抹布擦净挂桨机,下水用镰刀剔掉缠在螺旋桨上的水草,并顺便在水里放游丝抓鱼。他把挂桨机上的摇手柄擦得锃亮,像手枪一样别在腰际。他坐在船头给边边讲很多好玩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在他以前写过的电视剧本里,所以他讲起来朗朗上口。兴致高的时候,他来不及洗净沾满机油的双手,拉着边边去楼上的琴房,很笨拙地给边边弹一曲巴赫。
边边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赤着脚在船舷上跑来跑去,很痴迷地看莫大安操弄挂桨机,看莫大安像海豹一样扑通跳入水中。她也不厌其烦地数船上的房子,一二三,然后上楼再数,一二三,或者一二三,上楼四五六,再或者六五四,下楼三二一。边边对莫大安说,她经常数房子是为了看住这些房子。边边说房子不经常数,房子就会逃走。
边边不会游泳,不肯下水。莫大安上岸给边边买了救生圈,边边才肯下水。后来他们俩还学会了在水中做爱。
船上没有电视机。莫大安的电脑,无线网卡费用早已用完,也不能上网。他们俩也没有手机,他们的手机在搬入船里的第一天晚上就扔进了水里。莫大安离婚之后,一直习惯一个人待在出租房里。他悄悄换了手机号码,让他的哥们找不到他。他也不想让他的前妻找到。这样自闭的生活状态,莫大安起先以为是为了能安静地完成手头的小说,但是等到小说写好后,他对这段生活做了反思,觉得自己其实是被迫这样罢了。
如今,莫大安开始感觉自由的生活终于回到自己的身边,买大船和与边边相识相爱都是随意地发生又始终不带任何累赘感,他的船上的生活又使自己和他所有认识的人保持到他可以容忍的距离。他可以随意地去找任何一个朋友,而别人却不能随意找到他,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主动自由的生活。一天晚上,莫大安把船锚在水中央睡觉。莫大安对边边说:“我打算在这船上待下去了。”
边边说:“我也一样,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莫大安说:“我喜欢船上的生活,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没有谁来阻止我。”
边边用手来回摸着莫大安嘴唇上的胡子楂儿,说:“我知道,这也是我们的理想。”
莫大安说:“要是你怀孕了怎么办?”边边说:“你想我怀孕吗?”
莫大安笑了笑,说:“不想,我不想要小孩,有小孩我就有牵挂,就不自在了。”
边边点了一下莫大安的鼻子,说:“看来你还是一个冷血的人。”
莫大安的情绪黯淡下来,凝视灯光下的水粼,说:“我不要小孩,是因为我不想害别人,也不想害自己。”
边边说:“你是不想承担责任而已。”
莫大安说:“我没有能力来承担责任,我做不到。我有过婚姻,有过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了,过去了。我失败了。”
边边说:“如果婚姻令我痛苦的话,我也不想有婚姻,我想自由自在地过每一天。”
莫大安说:“我们现在不正这样过着吗?”
边边说:“要是我们哪一天老了要死了,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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