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悲剧剧场(3)
但是现在,这些话统统成不合时宜的了,我一时手忙脚乱,胡乱捡了一个问题,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在问他,于是回答我:“在市三交响乐团工作。”
就像在报纸上看见刘蓉蓉新连载的时候一样,他的回答让我耳鸣了。“我是吹圆号的。”他接着介绍自己。
我就笑起来。
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啦?”
“没事,没事。”任凭自己被他打量,我摇头忍住了笑。
他一定没有办法理解我笑的原因,可能还认为是悲伤过度所致,但并非如此。我笑是因为刘蓉蓉的确就像一只愚蠢的仓鼠,把一切真实都摆入虚构的文学作品中,也使得我终于在《追回记忆的圆号手》中寻得了一丝安慰:她写到的那个圆号手,那个和“我”一夜情的圆号手,寻找一个和“我”有着相似面孔的旧日情人,原来就是眼前的男人。
“你以前是不是长头发?”我试探着问了一句。“是,你怎么知道?”他有些惊讶。
我终于笑出了声,他可能并不看刘蓉蓉的小说,或者不爱,或者没有时间,所以他失去了那个机会,看见她就那样粗鲁而端正地把他摆在了报纸上,相貌、职业、身份,他们之间可能发生和曾经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我回忆故事中对圆号手形象的描述,发现俨然就是同一个人。
我停不下来,笑声好像让自己拥有了生命力,蹿出我虚弱的身体,填满了整个空间。
“你笑什么?”周云涛问我,他的声音有些恼怒。
我赶紧努力克制住了,正色道:“没有,我想到了蓉蓉小时候的事。”“哦?什么事?”他成功地被我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我不得不拿出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来讲给他听,努力搜肠刮肚,想出一个恰当的事件,以解释自己刚刚的失态。
我就给他讲了一次考试,刘蓉蓉因为没有时间规规矩矩写出命题作文,就写了一篇马屁文章,叫《我爱你,张老师》——把她刚刚师范毕业的女老师吹捧得云里雾里,感动不已,并在全班同学面前念了这篇作文。她因此逃过一劫,还从此获得了“会写作文”的美誉。
这个故事我对人讲过好多次,那个时候她才刚刚发表一些故事,我就拿给身边所有的人看,并且说到这个故事,说她天生就是个编故事的——因此,对故事的起承转合,细节描述,我都已经熟能生巧,把周云涛逗得大笑起来。
我们两个一起笑了一阵,直到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他说:“蓉蓉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就这样给了她如此美誉。因为她的去世,我那喜怒无常、见异思迁、翻脸不认人的表妹得到了许许多多的表扬。
因为她的去世,我们许多人都不得不开始怀念她,梳理我们的回忆,或者做出怀念她的样子,假装忘记自己和她的关系已经疏远了多么久。在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是多么激烈地争吵,多么怨恨地诅咒对方,多么愤愤地发誓永生再也不要相见。
但是这些事件终于过去了,它们成了回忆,就失去了色彩、情绪,死亡这把筛子留住坏的尘埃,落下了好的,好像这就是组成我们躯体的全部成分那样。
“那是吹给过去听的声音啊。”——在《声音乐团》的第一章中,指挥家就是这样形容的。
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愉快,主题自然是刘蓉蓉,内容都是一些欢乐的事情,周云涛不时地笑起来,我发现他笑的时候非常爽朗,有一股超人的感染力。我们喝了橙汁,他又从厨房找出了些巧克力曲奇,正当我不知道这对话应该如何结束的时候,他的电话响起来了。
我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周云涛站起来去厨房接电话,他压低着声音说话,但我还是听到他“嗯”了很多声,然后说:“我马上就回来了。”
他走出来,我有一瞬间好像被一个陌生男人击中了一样。
他找回自己的神色,对我说:“那,我走了,姐姐,你忙吧。”
我送他走了。屋子里忽然冷清得吓人,我呆坐了一会儿,按开了CD播放机——那是一套小音响,是刘蓉蓉上高中那年我的母亲送给她的,母亲听我说她一直想要一个那样的可以放音乐的东西,就买了一套送过去给她。刘蓉蓉乐得抱着母亲亲了又亲,姑妈则是黑着脸冷冷地看着她们,然后一摔门出去了。我们站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家徒四壁,面面相觑,母亲可能觉得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谁知道刘蓉蓉就此露出灿烂的笑容,跟我母亲说:“舅妈!这下解放了!她终于走了!”——回家路上,母亲和我都对刘蓉蓉那句话感慨良多,因此,这件事被我一直记了下来,而那套音响也被她留到现在。
CD转动起来,响起的居然是一曲激昂又鬼魅的交响乐,又活脱脱把我再吓了一次,我按了停止把CD拿出来看,发现是马勒的第二交响曲。
这就是刘蓉蓉在她的小说中所提到的,指挥家要用来唤醒兽的曲子,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叫做“复活”。
故事里的指挥家相信只要演奏一次这曲子,兽就会重新鸣叫起来——在小说的世界中,如此缺乏逻辑的理论被理所当然地接受并且承认了,故事就是故事,在故事里,小说家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她说:“演奏马勒二交,巨兽就会重新鸣叫。”——于是就成了真的。
但是在真实世界里显然不是这样,在刘蓉蓉死去以后,即使我在她房间中播放出这雄浑的音乐,兽也不会重新鸣叫,在永安城失去的一切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换了一张轻快的流行CD,开始在她房间中无目的地翻动东西,人一死去,就好像失去了隐私权,刘蓉蓉赤身裸体死在重症监护室,给她穿寿衣的护工们对我要给她戴上文胸的要求置之不理。
我一边翻,一边忍不住责怪刘蓉蓉的怪癖,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不像正常人那样把小说写在电脑里,以便修改和保存,却迷恋使用稿纸——开始一整本,后来就东一张西一张,满天乱飞,什么地方都可能有——以前,好多次,她写完就睡,醒来却找不到昨天的某张纸,于是痛哭流涕给我打电话,让我赶快过来帮她找,她每次都悔恨无比,说:“姐,我明天就去买电脑!明天就去!”但是和其他很多承诺一样,她一说过就忘记了。作为一个频繁而激烈地使用语言的人,那些充满感叹号、句号、问号的语言对她都失去了效用,终于成了流水,它们只会轻轻淌过她的身体,甚至不会留下痕迹。
我就像个古代的盗墓者,把对先人的恐惧以亵渎来消解,但我没有找到任何和《声音乐团》有关的稿件,反而在茶几下的抽屉里发现了半条没来得及抽的烟,五个打火机,七瓶没有吃完的陈香露白露,阻止我继续翻下去的是提包里忽然响起来的电话。
铃声甚为陌生,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这是刘蓉蓉的电话——这手机是一个多星期以前我赶到医院时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拿给我的,他们从她电话簿一堆乱七八糟的绰号、代号、暗号中只找到了一个可以拨打的亲属号码,那就是我的号码,刘蓉蓉把它规规矩矩存成了“姐姐”。
现在响起来的电话依然是这样,它在我手中像个不安分的亡灵那样颤动着,它的名字是“古斯塔夫”,我不知道谁是“古斯塔夫”,大概是刘蓉蓉在酒吧里打混的某一个朋友吧,人们都不好好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名了,而冠以各种断章取义的绰号,想必刘蓉蓉也有这样一个诨名,但现在,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这些暗号了,但是,作为一个死去之人,她不能解答问题,也不应该再接听电话。
电话本身可能也有所感触,它只是响了一小会儿,然后停止了。
我坐下来,发现自己居然出了冷汗。我把她的手机拿在手里,那是一款黑色的手机,从我们还亲密的时候她就用这手机,上面甚至只有黑白显色,绿色的背光。手机不但功能简陋,储存短信的上限更是只有五十条,之前我已经翻过了几次,短信已被她删得没剩几条,又因为发信人姓名难以解读,内容也变得毫无意义。
但是,我忽然发现了其中的一条短信——其实它之前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发件人的名字是“ZYT”,内容是:“你居然是这样的人!我恨你!”——日期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想来是她刻意保留下来的。
我当时就看见了那条短信,那两个感叹号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向刘蓉蓉传达着恨意,这并不稀奇。和姑妈一样,她天生有招人愤恨的才华,她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巧言令色,而最终让我们变得疏远的,是我发现她的内心原来那么冰凉,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以及事物,都是那样冷漠、疏离、憎恨——现在,她的情人可能也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曾经是我们万福街上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坐在窗台上晃动少女洁白的腿,但她最终变成了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怪物。于是,我们再也不见面,偶尔联系,直到现在她终于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
我本来毫不意外她会收到这样的短信,但现在,它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它的发件人,ZYT,ZhouYunTao。刚才在我面前同我热情地回忆刘蓉蓉的男人。“蓉蓉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他说。
生活在万福街上的人们说一天只能发现一个秘密,他们说的时候是气定神闲的,因为秘密太多,来日方长——我说的时候却觉得终于有些疲惫,从刘蓉蓉坠地到她去世,然后直到此刻,我才终于独自坐了下来,静静的,没有亲戚、没有街坊、没有同事,更没有陌生人——只有我和她,我们面对面坐着,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做作业那样,但是我们耳边再也没有万福街的喧哗了,我们都离开了那条街,虽然方式不同,但是殊途同归。
“你要用那个圆号手来追回什么记忆呢?”我问她。
她笑起来,完全是一个狡黠的笑容,没有说话。因为现在,她不能接听电话,也不能发出声音了。
(《天涯》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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