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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杀猪的女兵(2)

  炊事班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杀一头猪,以前杀猪都是班长亲自操刀,但现在已经改为由她操刀了。第二次杀猪时,她虽然还是那么紧张害怕,但却没用班长动手。渐渐地她不再害怕杀猪了,接下来她就对杀猪习以为常了,直到后来,她已经能从杀猪的过程中体会到一种特殊的快感了。虽然她现在经常在外面开会,越来越难得在炊事班干活了,但每到杀猪的日子,她准会及时赶回来。她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无论多大的猪,无论多野性的猪,她都会在几分钟内干净利落地把它放倒。杀猪,在她手里已经逐渐地演变成了一种艺术。她开始迷恋这种杀戮的艺术了。自然要先喝一大缸酒,待酒精在身体里燃烧起来,待精神在燃烧中亢奋起来,这时她就可以出场了。她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精心——先看准位置,然后选择时机快速出刀,可以体会一下刀尖刺进皮肤的感觉,再感受刀刃怎样穿过血管肌肉直抵心脏。刀尖最好在心脏这里停留一下,然后再用力扭动手腕,旋转出一个三百六十度来,之后迅速把刀拔出来。拔刀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如果节奏掌握得好,刀拔出来之后上面几乎不见血,她更是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滴血不沾。当她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套动作转身离开之后,血才会突然间喷涌而出。每当这时,身后就会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后来,她就认识了上级机关负责给她整理事迹材料的组织干事。组织干事人很温和,很照顾她。经常找她唠一唠,工作、学习、生活什么都唠,然后就会把她说的一些事补充进事迹材料里。

  有一次,组织干事问她杀猪有没有碰到过阻力?她问什么阻力?组织干事说就是不支持女兵杀猪,说个风凉话什么的。她说没有。组织干事说你好好想想,任何新鲜事物出现的时候都会有阻力的。她想了想,说真的没有。说罢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不知道,原来我们班长可看不起女兵了,我就是气班长看不起女兵才赌气要求杀猪的。组织干事忙问班长是怎么看不起女兵的。她就笑着把班长说的“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的话学给组织干事听,把组织干事也逗笑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组织干事笑完就把班长当做反面典型写进材料里去了。她看见材料吓了一跳,说不行,她不能这样讲。

  组织干事就问有没有这回事?她说有这回事。

  组织干事说有这回事就行。

  她说不行,班长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说班长坏话。

  组织干事就对她说,你现在是先进典型了,政治上应该成熟起来。你们班长的思想的确有问题,这样讲出来可以使材料更生动,可以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

  看她执拗着仍然不肯答应,组织干事又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从你被树为典型的那天起,你讲什么怎么讲就不能由你个人说了算了,得由组织上来决定。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组织上的事了。

  见她眼泪哗哗往下淌,就又哄她,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外单位就按新稿讲,在本单位暂时还按老稿讲?她这才勉强答应了。

  后来,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她当时坚持不讲,结果会不会好一些呢?她不知道,这种事不是她能想象出来的。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内疚了,不会总觉得是自己把班长给坑害了。

  5

  班长的复员命令是和她当班长的命令一起下的。接到命令那天,她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独自坐了大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她看见班长沿着小道上来了,一直走到了她面前,坐在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默默地看着太阳向山下滑落,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说,班长,对不起,我不该把那些话告诉别人。

  班长却笑了。班长说,其实那话是我爹说的。我娘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四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炕上地下都得干,后来连纳鞋底子我爹都会了。有人夸赞我爹,我爹就说,呸,哪个公鸡不想出去打鸣乐意趴窝里下蛋,这不是逼得实在没法子了吗?告诉你吧,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是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呢。

  她说,班长,都怪我。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说,班长,我没想到会这样。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说,班长,我心里难受。

  班长说,听见没,给我卷根烟!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接过了班长的旱烟袋。她早就跟班长学会了卷旱烟。平常没事时,她总喜欢拿班长的旱烟袋练手,一根接一根地给班长卷旱烟,让班长可劲儿地抽。班长也总夸奖她旱烟卷得好,说是比他这个老烟筒子卷得还好。但今天,她却怎么也卷不上了,好不容易刚卷起来,手一抖又散掉了。

  班长说,要走了,就想再抽一根你卷的烟,怎么这么不给面儿?她就嘤嘤地哭。

  班长说,你看你,把我的烟袋都弄湿了。赶紧把脸擦干,别哭了。她听话地止住哭泣,把脸擦干了。

  班长说,给我卷根烟。

  她屏住呼吸认认真真地卷了一根粗大的旱烟,伸出舌尖仔细舔湿纸边边,沾牢之后双手递给了班长。

  班长把烟叼进嘴里,狠抽几口说了句好。

  天黑下来了,月亮还没露脸,只有班长的烟头一闪一闪地发出幽幽的亮光。

  班长吐出了一口烟,说,炊事班这活不好干,今后你脑袋不能闲着,得琢磨事儿。

  她说,嗯。

  班长说,炊事班这几个男兵个个都是把手,干活没得说,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你得敬着他们,还不能让他们把你给拿巴住。

  她说,嗯。

  班长说,有事多跟大个子商量,别看他嘴拙,心里有数。她说,嗯。

  班长这根烟抽完了,她又卷了一根递给班长。班长叼在嘴里半天没点,突然转过头说,还有句话你兴许不爱听。

  爱听,她说。啥话都爱听?啥话都爱听!

  那你就听班长一句话,班长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今后别再杀猪了。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班长,没想到班长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看到她不解的眼神儿,班长不由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不能爱听,你现在正在兴头上。

  为……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因为这压根就不是女人该干的活。班长说,女人就该做女人的事,做男人的事会伤了阴气。有些话你现在可能还听不明白,但是我得告诉你,女人最怕的就是伤阴气,阴气伤了,女人的味道就没了。

  班长,你不是一直都在帮我吗?

  我那是没办法。班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从根上说这事都怪我,怪我使气将你,才把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结果这一步臭棋把你我两个人都将死了。我现在倒是没啥了,反正也要走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班长扭过头来看着她。她从没见过班长的这副神情,目光中充满了愧疚、怜惜、关爱和深深的忧虑。班长说,我知道你心里一时还扭不过来这个劲儿,这没关系,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班长,如果你相信班长是为你好,那就听班长一句话,赶紧培养个男兵接手,趁早把杀猪这活交出去吧。

  6

  当初我就该听班长的话,她说。你说什么?老警察警觉地问。

  她就又呜咽起来,说我要是早……早听班长的话……就好了。你说的班长,他人在哪?老警察盯住了问。

  不知道,她使劲儿摇着头说,我跟大家断了联系,我把跟所有人的联系都掐断了。眼泪从她的脸上哗哗地流淌下来,她抽泣着,我早就该……听班长的话。

  她没听班长的话。不是因为信不过班长,而是因为偏巧就在那会儿,她喜欢上了组织干事。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组织干事竟扎进她的心里拔不出来了。组织干事那张白净文雅的脸整日里在她眼前摇晃,晃得她心神不宁,干什么都走神儿,动不动就发愣。她开始编造各种理由往组织干事面前跑,制造各种跟组织干事偶遇的机会。没办法,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就愿意听他说话,就想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跟组织干事之间最主要的联系就是杀猪。如果没有这件事,组织干事就不会关注她,不会总找她谈话了。所以她咬住劲儿硬是没听班长的话。她不能放弃杀猪,她需要有理由能跟组织干事继续交往下去。她拗不过自己,也不想拗着自己。

  她觉得她跟组织干事交往得很顺利。组织干事一直都对她十分温和、体贴,对她方方面面都关怀备至。她什么话都跟组织干事说,组织干事也总是耐心地倾听,然后再条理清晰地为她分析情况,给她出主意,帮她化解问题。这使她感到很温暖,常常体会到一种被爱着、被呵护着的满足感。她相信他也同样地爱着她,否则不会对她那么好。每当想到这一点,她心中的幸福感就会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若不是无意中听到了组织干事和那人的对话,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呢。

  那人问组织干事,个人问题有谱了吧?组织干事说哪有谱,你也不给帮个忙。

  那人说得了吧,你还用我帮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早就把好的挑出来留给自己了。哪有的事,哪个好?

  就是那个。哪个?

  那个先进典型。

  她呀?组织干事笑了,她不行。

  怎么不行?她现在多红,谁不知道她呀。红有什么用?你敢找她?

  有什么不敢的?可惜我没那个艳福。

  她可是个杀猪的?你敢找个杀猪的女人给自己当老婆?哈哈你这家伙!不过倒也是,女人杀猪是有点太那个。

  就是嘛,你想想看,身边躺着个杀猪的女人,谁能睡着觉?哎,都说你们俩有点那个意思呀。

  那是不了解情况瞎猜测,我那是工作接触。敢说你一点都没那意思?

  没有,一点都没有。

  不可能吧,她长相挺好的。

  长相好有什么用?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连她的手都不敢碰,那可是一双杀猪的手呀。也不知道是我神经过敏还是怎么着,我总闻着她手上有股子味儿,腥蚝蚝的,想想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回来后为什么要站在那一遍一遍地拼命洗手。直到大个子来叫她,她才想起今天还有人来观摩杀猪。时间来不及了,她没喝酒就拎着那把杀猪刀出去了。看见周围围观的那些人,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层厌倦。

  没有酒精的燃烧,没有那种微醺的兴奋,她觉得身子又软又乏。好在今天这只猪不大,也还安静。她不假思索地举起刀,只想快点结束眼前这一切。刀朝着猪的脖子刺下去了,但就在刀尖刺进皮肤的那一瞬间,猪突然把头扭向了一边。她本该盯紧猪及时调整动作的,但她神情恍惚根本就没防备。她失手了,刀没捅进去,只把猪脖子划出了一道口子。

  猪愤怒了,拼命地挣扎着发出令人恐怖的嗥叫。在人们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猪竟然挣断绳子逃脱了出来。眨眼之间,这只疯狂的猪就瞪着血红的眼睛,带着脖子上那条血淋淋的大口子,向人群冲了过去。场面顿时大乱,人们惊呼着四处逃散开来。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情景,浑身一软,手里的刀砰然落在了地上……从此,她再也不肯杀猪了,无论谁劝说也没有用。组织干事曾代表组织上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试图劝说她。但她的目光令组织干事不寒而栗,那目光太冷了,活像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组织干事再能说会道也只得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不再杀猪,她自然就失去了价值。她不再是先进典型了,组织干事也不再找她谈话,不再关怀她了。她很快就调离了炊事班,到手术室去当了一名器械护士。

  但护士没当多久,她就提出了转业。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转业,有人猜测是因为一句话,她在手术台上递器械时手重了一些,主刀医生随口说了她一句:“轻点,这又不是杀猪。”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但第二天就递上了一份转业报告。

  7

  警察把她带走的时候,她请求把那只搪瓷缸子带上。小警察冷笑,说带它干什么,那里边可没有酒给你喝!老警察走上前,拎起缸子打量着,问,是部队发的吧?她点点头。老警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当过兵?她又点了点头。老警察就把缸子扔给她,说,拿着吧。

  其实这只缸子是班长的,她第一次喝酒用的就是这只缸子。班长复员之前,她用自己的缸子把班长这只给换下来了,说要留个念想。后来,她转业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城,一个远离亲人,远离熟人,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她的地方。她把自己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都切断了,却独独没舍得丢掉这只缸子,就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点念想。

  她一直用这只缸子喝水。丈夫曾经给她买过各种各样的杯子,不锈钢的,紫砂的,麦饭石的,磁化保健的,真空保温的,纳米抑菌的……只要一出新品种,丈夫就会给她买回来,央求她用新的换掉旧的,但她就是不换。

  她是在来到小城之后才与丈夫相识的,那会儿正是她感到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

  小城太小,太小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就格外狭窄,关系也格外绵密。在小城里,面上行走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即便不认识,细究起来也总能顺着这根藤摸到那个瓜,最终找到能把双方联结起来的根系。小城人因此很认亲,很习惯用认亲的方式来确认陌生的面孔。她没被确认,因为顺着她这个瓜找不到任何一根藤。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像异物一样孤独地在这个小城中漂浮着。

  就在她没着没落地漂浮着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外面回到小城工作的他。他虽然也是小城人,但因为在外面待久了,就没有小城人那么认生。又因为自己也在外面漂泊过,就对漂泊到小城来的她感起了兴趣。

  起初,她对他并没什么感觉,只是因为害怕孤独,就接受了他伸过来的手。她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这不是爱,知道自己有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但却舍不得说破。她是太贪恋这份温暖,太需要有人陪伴了。直到有一天,他拉住她的手,把脸埋进她的手里,喃喃地诉说着向她求婚,她这才慌了。她猛地抽回手,孩子般地把手藏在了背后。他却并没退缩,轻声安慰着她,哄孩子一样地把她的手又拉到了前面。然后,他就俯下身来疯狂地亲吻起她的双手。她失神地看着他的举动,顿时脸色变得煞白。完了,这下子全完了,她想,他会闻到自己手上的气息,会闻到自己的过去,他马上就会……就会……她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浑身发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如同做梦一般,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吗?是因为你的手,你的手长得太漂亮了。他说,答应我,把你的双手交给我吧,我想一辈子看着她,守着她,爱着她。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长久以来一直堵在心口的那些东西顷刻间坍塌了融化了,化成了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她失声痛哭起来,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抱。

  你俩婚后感情怎么样?小警察端坐在审讯桌后面问。还可以,她回答。

  经常发生冲突吗?

  不。

  请你说清楚点,小警察说,是不经常发生冲突还是没有冲突?

  ……应该算是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算是没有”?小警察不耐烦地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请你回答问题干脆点。

  我是说,她说,我是说我们没有发生过大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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