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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士顿[]重游随笔

  一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首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照洒沙碛

  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

  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声诉她遭逢的

  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

  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象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服,似告诉人说:

  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

  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二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

  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位十八的郎,

  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

  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江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项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见他右眼红腐,象烂桃颜色(并不可伯).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

  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

  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

  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

  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

  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

  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

  迭信。

  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

  他捱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

  他象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

  有人张着笑口迎他,

  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

  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

  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

  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嘘欷叹息,

  都是盲目工程的结果,

  他那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

  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

  可爱可怖的邮差呀!

  1922年春,英国

  (1923年3月13日《时事新报·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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