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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清风吹断春朝梦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疑是梅心蝶骨醉春风:

  一阵阵残琴碎箫鼓,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梦底的幽情,素心,

  飘渺的梦瑰,梦境,——

  都教晚鸟声里的清风,

  轻轻吹拂——吹拂我枕念,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这些深灰浅紫,梦魂的认识,

  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清风!你来自青林幽谷,

  款布自然的音乐,

  轻怀草意和花香,

  温慰诗人的幽独,

  攀帘问小姑无恙,

  知否你晨来呼唤,

  唤散一缘绻缱——

  梦里深农[“农”疑是“浓”之误。]的恩缘?

  任春朝富的温柔,

  问谁偿逍遥自由?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瑰,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十日前作《春梦》,偶然拈得此题,今日始勉强成咏,诗意过揉且隐,词只掠影之功,音节不纯,尤所深憾;然梦固难显,灵奥亦何能达,独恨神游未远,又被岗来阻隔耳!

  八月三日

  (1923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威尼市[ “威尼市”现通译为“威尼斯”,意大利东北部著名水城。]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絪緼——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松,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康桥再会罢[ 本诗写于1922年8月10日,诗人离英前夕。]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娜娜的克莱亚[英国剑桥大学Clare学院。],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现通译“华兹华斯”。]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1923年3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第一章 马赛[ 此诗和后面的《地中海》均为1922年8月,诗人从英国归国途中所作,后以“归国杂题”为题发表在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上。]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

  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拨,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

  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一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抹的中间?

  马赛,体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菜茵河边,难民糜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个,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 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报》)

  第一章 秋月呀[此诗摘自1922年10月6日,诗人于欧洲归国时在船上所写的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

  可不是禁不住它玉指的抚摩,

  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熏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1922年12月29日《晨报副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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