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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死是安慰 (3)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论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平;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的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情感来的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广阔包括了多数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间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时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做夸大狂的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地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这新诗仍在彷徨歧路的尝试期间,谁也不能坚决地论断,不过有一桩事我很想提醒现在讨论新诗的人,新诗之由于无条件无形制宽泛到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强地尝试用功,你还会用尽你所有活泼的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报副刊》时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槌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有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章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不是马马糊糊地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面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渗合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来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伧不够热气,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一些蠢诚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此为民国纪年。]

  附录3徐志摩致林徽因

  一 [此信存徐志摩朋友,英国人恩厚之(L.K.Elmhirst)处,恩厚之曾任泰戈尔秘书,1923~1924年间为泰戈尔访华一事几次来中国。 据恩厚之回忆,1924年5月20日,林徽因在北京站送泰戈尔一行去太原,徐志摩在车厢内匆匆写信,还未写完,火车已开,也来不及交给林徽因。恩厚之看他伤感,就把这封信抢过来收在自己皮包中,以后一直由他保存着。

  首次发表在1983年4月,台北远景出版公司初版《且道阴晴圆缺》中《一段哀情——徐志摩与林徽因》一文里,作者梁锡华。]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甚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日

  二[此信写作时间为1931年7月7日。 ]

  徽音: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指北京香山。1931年夏,林徽因全家曾到香山静宜园双清小住。]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纪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上嘴边,但那笑彷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一首。哲学家[指金岳霖。]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 。\"[意即:“这是你最好的诗之一。”]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会断,我讨得半根蜡,匐伏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都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指林徽因的女儿和母亲。]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应指林徽因双清住处的围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 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亮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里,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水;

  再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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