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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斗兄:

  我已预订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国的火车票。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到达酒国的时间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半,时间很不好,但别无车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颇多,见面后再详谈吧。

  即颂

  安好!

  莫言

  (二

  躺在舒适的--比较硬座而言--硬卧中铺上,体态臃肿、头发稀疏、双眼细小、嘴巴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却没有一点点睡意。列车进入夜行,车厢顶灯关闭,只有脚灯射出一些微弱的黄光。我知道我与这个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壳。莫言是我顶着遮挡风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御寒风的一张狗皮,是我戴着欺骗良家妇女的一副假面。有时我的确感到这莫言是我的一个大累赘,但我却很难抛弃它,就像寄居蟹难以抛弃甲壳一样。在黑暗中我可以暂时抛弃它。我看到它软绵绵地铺满了狭窄的中铺,肥大的头颅在低矮的枕头上不安地转动着,长期的写作生涯使它的颈椎增生了骨质,僵冷酸麻,转动困难,这个莫言实在让我感到厌恶。此刻它的脑子里正在转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酿酒、捞月亮;侦察员与侏儒搏斗;金丝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与丈母娘偷情;女记者拍摄红烧婴儿;稿费、出国;骂人……一个人脑子里填充了这样一些乱糟糟的东西,真不晓得他会有什么乐趣。

  “酒国到了,酒国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务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巴掌拍打着票夹子,说,“酒国到了,没换票的快换票。”

  我飞快地与莫言合为一体,莫言从中铺上坐起来也就等于我从中铺上坐起来。我感到肚腹胀满脖子僵硬,呼吸不畅,满嘴恶臭。这个莫言的确是个令人难以下咽的脏东西。我看到他从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夹克衫里掏出牌子,换了车票,然后笨拙地跳下中铺,用臭气熏天的脚寻找臭气熏天的鞋,他的脚像两只寻找甲壳的寄居蟹。他咳了两声,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脏杯子用擦脸也擦脚的脏毛巾裹起来,塞进一个灰色的旅行包里去,然后,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铺上鼾睡的制药厂女推销员的头发上定了定,便踉踉跄跄地朝车门走去。

  我走下车,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黄的灯光里飞舞。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穿蓝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乘务员瑟缩着站在车厢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只只苦熬长夜的母鸡。列车上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一样。车背后有响亮的水声,可能在加水。车头前灯光辉煌。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在车旁用一柄尖嘴锤子敲打车轮,像只懒洋洋的啄木鸟。列车湿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远方、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钢轨也湿漉漉的。看来这场雨已下了很长时间,但我在车里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国车站竟是如此清静,如此清静,有纷纷的秋雨,有明亮的、温暖的、金黄的灯光,有闪闪发亮的湿铁轨。有略带冷意的气候和清新的空气,有幽暗的穿越铁路的地下隧道。这是一个有一些侦探小说意境的小车站,我很喜欢。……丁钩儿穿越铁路隧道时,鼻畔还缭绕着红烧婴儿的浓郁香气。那个遍体金黄的小家伙脸上流着暗红色的、有光泽的油,嘴角挂着两条神秘莫测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车轰鸣远去,直到车尾的红色灯光在拐弯处消逝,直到非常遥远的暗夜里传来梦幻般的铿锵声,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几盏度数不高的灯泡,脚下崎岖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轮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响声刺激得我的心脏很不舒服,便拎起来背着。隧道很长,我听到自己被放大的脚步声,心里感到虚虚的……丁钩儿在酒国的经历,必须与这铁路隧道联系在一起。这儿应该是一个秘密的肉孩交易场所,这里应该活动着醉鬼、妓女、叫花子,还有一些半疯的狗,他在这里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场景的独特性是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说家总是让他的人物活动在不断变换的场景中,这既掩盖了小说家的贫乏,又调动了读者阅读的积极性。莫言想着,拐了一个弯,一个老头披着一条破毯子蟋缩在角落里,在他的身旁,躺着一只翠绿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轻松,酒国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写了那么多小说,都与酒有关系,他为什么不写一篇关于乞丐的小说呢?一个酒丐,他不要钱也不要粮,专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遥得跟神仙一样。李一斗,这个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不得不承认,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说,彻底改变了我的小说模样,我的丁钩儿本来应该是个像神探亨特一样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却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窝囊废。我已经无法把丁钩儿的故事写下去,因此,我来到酒国,寻找灵感,为我的特级侦察员寻找一个比掉进厕所里淹死好一点的结局。

  莫言来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斗。凭着一种下意识,他认为那个身材瘦长,三角脸的人就是酒博士兼业余小说家李一斗。他对着那两只有些凶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从出站口的铁栏杆上把一只瘦长的手伸过来,说: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就是莫言老师。”

  莫言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说:

  “你辛苦了,李一斗!”

  检票口的女值班员催促莫言出示车票,李一斗大声说:

  “出示什么?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电影《红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师,是我们市委市政府请来的贵客!”

  女值班员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没说什么。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车票摸出来。李一斗一把将他拖出铁栏杆,说:

  “别理她!”

  李一斗从莫言肩上夺过旅行包,抡到自己肩上。他的个头约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个头。但莫言引为自豪的是,李一斗起码比他轻五十斤。

  李一斗热情地说:

  “莫老师,接到您的信后,我立即向市委做了汇报,我们市委胡书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昨天夜里我就带着车来接过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说二十九日凌晨到呀。”

  李一斗道:

  “我怕万一提前了,您一个人人生地疏,所以,宁愿接空,也不能让您空等。”

  莫言笑笑,说: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说:

  “市里本来让金副部长接您,我说莫老师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我来接就行了。”

  我们朝广场上一辆豪华轿车走去。广场四周有很多枝形灯,很亮,轿车因雨湿显得格外豪华。李一斗说:

  “余总经理在车上,这是他们酒店的车。”

  “哪个余总经理?”

  “就是余一尺呀!”

  莫言心头一震,关于余一尺的许多描写源源不断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原本与侦察员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侦察员的梦中,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只能说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丁钩儿侦察记”看来只能生炉子了。

  李一斗说:

  “余一尺总经理非要来,他说先睹为快。这个人极够哥们,老师您千万--您一定不会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说着,车门开,果然有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绝对超过一尺--的袖珍男人从轿车里跳出来。他腿脚矫健,衣冠楚楚,像个很有教养的小绅士。

  “莫言,你这家伙,到底是来了!”他一出车门就用一种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来,喊着,跑过来,抓住莫言的手,使劲摇晃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莫言握着那只躁动不安的小手,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说里让丁钩儿打死他的情景。为什么非要他死呢?这么有趣的小人儿,像上足了发条的小机器人一样可爱,跟女司机做爱有什么不好?不应该让他死,应该让他成为丁钩儿的朋友,一起侦破食婴大案。

  余一尺拉开车门,把莫言让进车。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发着酒香的嘴巴说: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这家伙,把你当神一样崇拜。可是一见面,我发现你莫言其貌不扬,跟一个劣酒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讽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总经理成为朋友。”

  余一尺孩子般欢笑起来,笑罢,说:

  “真棒,丑八怪与侏儒交朋友!开车!”

  开车的女司机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语。借着车站广场的昏黄的灯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长的脖颈,不由地暗暗吃惊,这个女司机,宛如他小说中那位把丁钩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司机的孪生姐妹。

  轿车前灯大亮,灵巧地驶出广场,一些青白的水从光亮里溅出去。车里洋溢着优雅的香气,有只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轿车的仪表盘搁板上哆嗦着。音乐很梦幻,车在音乐里像水一样流动,街道平坦宽阔,连一只猫也没有。酒国很大,路两边的建筑很新潮,酒博士并没夸大酒国的繁华。

  莫言跟随余一尺进入一尺酒店,李一斗背着旅行包跟在后边。酒店里的设施果然很不错,大厅的地面的确是用大理石铺设,打了很多蜡,闪闪发光。总服务台前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姑娘,不是侏儒。

  余一尺吩咐眼镜姑娘去开310房间的门。那姑娘拿着钥匙盘走到电梯前。她抢在几只手前揿了电钮,电梯门开,余一尺先跳进去,伸手把莫言拉进去,莫言装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李一斗进来,眼镜姑娘进来,关门。电梯上升,金属的贴面上映出了一张丑陋、疲惫的脸。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样如此残酷。他发现,仅仅几年的工夫自己苍老了许多。他看到与自己的脸并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镜姑娘睡眼惺松的脸。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显示楼层的数字上去。莫言在想……疲乏至极的侦察员在电梯里与情敌余一尺狭路相逢。仇人相见,两眼通红……我却突然看到了那眼镜姑娘领口处露出来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肤,并沿着那片白皮肤展开了天马行空般的联想,于是,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十四岁时,我偶然把手放在一个姑娘的胸脯上。那姑娘笑嘻嘻地说:哟,你也知道摸这东西了!你想不想看看这东西是什么模样?我说:想。她说:好。一阵彻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于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红色大门,随着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响着敞开了。我没来得及考虑利害,就冲进去了,那奔跑着牛羊、驯养着鸟雀的少年,便成为永难返回的历史……电梯无声无息地闪开。眼镜姑娘先走到310房间,开了门,站在门边,让我们进去。这是个豪华套间,莫言从没住过如此高级的房间,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大咧咧模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你将就着住吧!”余一尺说。

  莫言道:

  “蛮好,我当过兵,什么地方都能住。”

  李一斗说:

  “本来市里要让你住市委招待所,但那里的高级房间都被前来参加首届猿酒节的外宾和港、澳、台胞住满了。”

  莫言道:

  “这里更好,我怕跟当官的打交道。”

  李一斗说:

  “我知道莫言老师是宁静淡泊的人。”

  余一尺嘻嘻地笑着说:

  “写《红高粱》的人能宁静淡泊?你小子才去了两天宣传部就成了马屁精。”

  李一斗讪讪地说:

  “余老总说话尖酸刻薄是酒国有名的,莫老师您别在意。”

  莫言道:

  “没事,我也是尖酸刻薄的人。”

  李一斗说:

  “还忘了告诉您了,莫老师,上个月我调到市委宣传部搞宣传报道了。”

  莫言问:

  “那你的博士论文呢?做完了?”

  李一斗说:

  “以后再说吧,我更适合干文字工作,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离得更近一点。”

  莫言道:

  “也好。”

  余一尺说:

  “小马,快给莫言放热水,让他好好洗洗满身的酸臭气。”

  那眼镜姑娘应一声,到卫生间去了。卫生间里随即传出哗哗的水声。

  余一尺拉开酒柜,展现出几十瓶酒,问莫言:

  “你喝什么?”

  莫言道:

  “算了,半夜三更的,不喝了。”

  余一尺说:

  “怎么能算了呢?来到酒国,首要任务就是喝酒。”

  莫言道:

  “我想喝杯茶。”

  余一尺说:

  “酒国没有茶,以酒代茶。”

  李一斗说:

  “莫老师您就入乡随俗吧!”

  莫言道:

  “好吧!”

  余一尺说:

  “你自己过来选一种。”

  莫言走过去,看着那些装潢精美的瓶子,有些眼花缭乱。

  余一尺说:

  “听说你是个一级酒徒?”

  莫言说:

  “其实我酒量有限,对酒也所知甚少。”

  余一尺说:

  “瞎谦虚什么!你写给李一斗的信我都看过了。”

  莫言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李一斗。李一斗忙说:

  “余老总是咱的铁哥们,绝对没事。”

  余一尺拿出一瓶“绿蚁重叠”,说:

  “刚下车,喝点味淡的吧!”

  李一斗说:

  “‘绿蚁重叠’好,是我岳父设计勾兑的,用纯正绿豆蒸馏酒做酒基,加入了十几种芳香开窍的名贵药材,喝此酒就像听一位古典淑女演奏箜篌,意境幽远,发人思古之幽情。”

  “行喽,”余一尺说,“别卖你的狗皮膏药了。”

  李一斗说:

  “之所以调我到宣传部,也是因为猿酒节的宣传需要,我毕竟是酒类学博士。”

  余一尺嘲讽道:

  “博士前。”

  他从酒柜里拿出三只水晶玻璃杯,把“绿蚁重叠”倒进去。那酒在杯里绿得令人不安。

  莫言临来酒国前,翻阅过一些酒类专著,知道了一些品酒的规矩。他接了杯,先把鼻子触到杯上嗅了嗅,然后挥手扇去沾染在鼻子上的酒气,又把杯子送到鼻下,深深地唤着,然后屏住气息,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深刻思索的模样。良久,他睁开眼,说:

  “果然不错,古香古色,典雅庄重,果然不错。”

  余一尺道:

  “你小子,果真还有两下子。”

  李一斗道:

  “莫老师是天生的酒才。”

  莫言得意地笑起来。

  这时候,眼镜姑娘出来说:

  “总经理,水放好了。”

  余一尺用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莫言手中的杯子,说:

  “干了,你洗个澡,洗完休息一会儿,还可以睡两个小时,七点钟开早饭,我让她们来叫你。”

  他喝干了杯中酒,戳戳李一斗的膝盖,说:

  “博士,我们走。”

  莫言说:

  “你们也在这儿睡会儿吧,挤一挤。”

  余一尺挤挤眼睛说:

  “本店不允许男客共眠一室。”

  李一斗还想啰嗦,余一尺推他一把,说:

  “你给我走吧!”

  这时,我把莫言这甲壳抛掉,打哈欠,吐痰,脱鞋脱袜子。响起轻轻地叩门声。我慌忙把脱了一半的裤子提起来,略整了一下衣衫,过去开了门。那个眼镜姑娘小马一闪身就进来了。

  她满脸笑意,那股睡眼惺忪的劲儿没了。莫言心血潮动,一本正经地问:

  “有事吗?”

  小马说:

  “总经理让我往浴盆里倒点‘绿蚁重叠’。”

  莫言说:

  “往浴盆里倒酒?”

  小马说:

  “这是我们总经理的发明。他说用酒洗澡对健康有利,酒能消毒灭菌,舒筋活血。”

  莫言说:

  “不愧是酒国。”

  小马拿起那瓶开了塞子的“绿蚁重叠”,走到卫生间里去,莫言紧随着她进去。卫生间里还有一些蒸汽未散,飘飘袅袅的,很有情调。小马把那大半瓶酒倒在浴盆里,一股浓烈的酒味挥发出来,很刺激。

  小马说:

  “好了莫老师,您快洗吧!”

  她笑着往外走,莫言恍惚感到小马的微笑含着绵绵的情意,感情冲动,几乎想伸胳膊搂住她,在那红扑扑的脸上亲一口。但他咬着牙克制住了冲动,放那小马出去。

  莫言走出卫生间,站着发了一会儿怔,便开始脱衣服。房间里温暖如春。他脱光了,用手抚摩了凸出来的腰腹,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心里充满自卑。他庆幸自己适才没犯错误。

  他跳进浴盆,忍受着热辣辣的水与酒的刺激,把身体慢慢地顺到水里去,只露着头颅,枕在浴盆圆润的边缘上。加了酒的浴水呈现出温柔的绿色。好像有无数根细针,轻轻地戳着皮肤,有微微的痛感,但异常舒服。他赞赏地骂起来:“这鬼侏儒,真会享受!”几分钟后。痛感消失,周身的血以空前的速度循环着,他感到周身的关系都被理顺了。又待了几分钟,汗从头上冒出来。他的身体体会着大量泄汗的快感。他想:多年未出汗了,毛孔都堵塞了……应该让丁钩儿泡在倒了“绿蚁重叠”的澡盆里,然后再让一个女人进来,这是惊险小说中的常见细节……洗完了澡,莫言披上了一件散发着香草味儿的浴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有点渴,便从酒柜里找了一瓶白葡萄酒,刚要开塞子,小马又进来了。这次她连门都没敲。莫言有点紧张,慌忙把浴衣带子扎好,把腿藏起来。其实说他紧张也未必准确,那种感觉好像是幸福。

  小马帮他把酒瓶启开,给他往杯子里倒了酒,说:

  “莫老师,余总经理让我来给您按摩。”

  莫言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

  “天就要亮了,算了吧!”

  小马说:

  “这是我们余总经理的命令,您就别推辞了。”

  莫言躺到床上,让小马按摩。他把精神集中在一副冰凉的手铐上,才避免了犯错误。

  吃早饭时,余一尺嘻嘻地朝他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想说什么,又觉着多余,反正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李一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莫言看到他眼圈发青,脸上挂灰,关切地问:

  “你没回去睡会儿?”

  李一斗说:

  “省报的一篇稿子,急着要,回去赶了出来。”

  莫言给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喝了酒,说:

  “莫老师,胡书记说,让您上午先参观一下市容,下午他设宴招待您。”

  莫言说:

  “胡书记那么忙,就不必了吧?”

  李一斗说:

  “那怎么能行呢?您是真正的贵客,我们酒国还要靠您这支大笔杆子给好好扬扬名呢!”

  莫言道:

  “我算什么大笔杆子。”

  余一尺说:

  “莫言兄,吃饭吧!”

  李一斗说:

  “莫老师,吃饭。”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灿烂的阳光从高大敞亮的窗户射进来,小餐厅里处处辉煌。轻柔的爵士乐在天花板上响,很远。那小号吹得动人。他想起了按摩过自己的眼镜姑娘小马。

  早餐有六个小菜,青翠的,鲜红的,个个可爱。还有牛奶、煎鸡蛋、烤面包片、果酱、馒头、小米粥、咸鸭蛋、臭豆腐、芝麻小烧饼、小花卷……样数多得数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说:

  “一个馒头一碗粥足矣。”

  余一尺道:

  “吃吧,别客气,酒国吃不穷。”

  李一斗说:

  “莫老师喝什么酒?”

  莫言说: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余一尺说:

  “喝一杯,喝一杯,这是规矩。”

  李一斗说:

  “莫老师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余一斗喊:

  “小杨,来倒酒。”

  一个女服务员应声而至,模样比小马还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余一尺戳他一下,说: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么样?”

  莫言说:

  “都是广寒宫里人。”

  李一斗说:

  “酒国不单出美酒,还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国人。”

  余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认真地说:

  “别笑别笑,学生言之有据。”

  余一尺道:

  “别胡说了,要论瞎编乱造,莫言是你的祖师爷呢!”

  李一斗也笑着说:

  “学生班门弄斧。”

  说笑之间就把早饭吃完了。小杨过来,递了一条喷过香水的热毛巾给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罢手脸,感到一辈子没这么神清气爽过,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里非常舒坦。

  李一斗说:

  “余老板,中午就看你的了!”

  余一尺说:

  “难道还要你嘱咐吗?莫兄千里迢迢而来,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说:

  “莫老师,我叫了一辆车跟着,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就坐车。”

  莫言说:

  “让开车师傅忙去吧,咱们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说:

  “那也好。”

  (三

  莫言与李一斗走在驴街上。

  驴街上果然铺着古老的青石板,夜里的雨把石板冲涮得很干净,有一股清冷的腥气从石板缝里冒上来。莫言想起了李一斗的小说,便问:

  “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没的小黑驴?”

  李一斗说:

  “那是传说,其实谁也没见过。”

  莫言道:

  “这条街上徜徉着无数驴魂。”

  李一斗说:

  “这倒不假。这条街少说也有二百年了,杀过的驴无法计数。”

  莫言问:

  “现在每天能杀几头驴?”

  李一斗说:

  “少说也有二十头吧!”

  莫言问:

  “哪有这么多驴?”

  李一斗说:

  “支起杀驴铺,还愁没驴杀?”

  莫言问:

  “杀这么多驴,能卖掉吗?”

  李一斗说:

  “有时还不够卖哩。”

  正说着,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牵着两头肥胖的黑驴迎面走来。莫言走上去,问:

  “老乡,卖驴?”

  那牵驴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声不吭,拉着驴,虎虎地过去了。李一斗说:

  “要不要看杀驴?”

  莫言说:

  “看,当然要看。”

  他们折回头,跟着牵驴人往前走。走到孙记驴肉铺前,牵驴人在铺外大叫:

  “掌柜的,来驴了。”

  一个秃头的中年人从铺子里跑出来,说:

  “老金,怎么才来?”

  老金说:

  “过渡口时耽误了。”

  秃头打开铺子旁边一道栅栏门,说:

  “牵进去吧!”

  李一斗上前,说:

  “老孙。”

  秃头怔了怔,说:

  “哎哟,兄弟,大清早出来遛弯儿?”

  李一斗指指莫言,说:

  “这是北京来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师,写电影《红高粱》的。”

  莫言说:

  “一斗,行啦。”

  秃头看看莫言,说:

  “红高粱?知道知道,酿酒用的好材料嘛!”

  李一斗说:

  “莫老师想看看你如何杀驴。”

  秃头为难地说:

  “这……这……血沫横飞的,别把晦气弄了您身上……”

  李一斗说:

  “你别支吾了,莫老师是市委胡书记请来的客人,给咱酒国写文章的。”

  秃头说:

  “噢,是记者呀!看吧看吧,给俺这小铺子扬扬名。”

  莫言和李一斗随着驴走到后院。秃头围着两头黑驴转圈。两头驴好像怕他,转着圈躲避。

  李一斗说:

  “这家伙,是驴阎王。”

  秃头说:

  “老金,今日拉来的货色不怎么样啊!”

  老金说:

  “嫩口,黑皮,豆饼催的膘,你还要什么货?”

  秃头说:

  “怎么说呢?这两头驴都喂了激素,肉味不行呐!”

  老金说:

  “我他妈的到哪儿去弄激素?你说个痛快话,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满大街都是杀驴铺子呢!”

  秃头说:

  “老哥,别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牵来两匹纸糊的叫驴,我也得买下来烧给灶神爷。”

  老金伸出手,说:

  “给个价吧!”

  秃头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用袖管盖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声说:

  “这是规矩,买卖牲口,从来都是摸指头讲价钱。”

  秃头和卖驴人的脸上都有丰富的表情,好像两个表演哑剧的演员。

  莫言观察着他们的脸,感到很有趣。

  秃头一抖胳膊大声说:

  “就是这个数了,到了顶啦,一个子也不能加了!”

  卖驴人也抖抖胳膊,说:

  “这个数!”

  秃头人挣出手,说:

  “我说了,一个子也不加了,不卖你就牵走!”

  卖驴人叹了一口气,大声说:

  “孙秃子呀孙秃子,下了阴曹地府,让野驴啃死你个杂种!”

  秃头反相讥:

  “先啃死的是你这个驴贩子!”

  卖驴人把驴缰绳解下来。买卖做成了。

  秃头喊:“嫚她娘,给金大爷倒碗酒来。”

  一个浑身油腻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大白碗酒出来,递给卖驴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着那女人,说:

  “嫂子,今日可是两头黑叫驴,那两根花花驴屌够你咬会儿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说:

  “有多少那玩意儿也轮不到我咬,你屋里那个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着,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递还妇人,将驴缰绳往腰里一缠,大声喊:

  “秃子,过半晌我来取钱。”

  秃头说:

  “去忙你的吧,别忘了买根‘钱肉’去孝敬崔寡妇。”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轮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说着,大步走进店堂,从柜上穿过,走上驴街。

  秃头紧手紧脚地拾掇家什,准备杀驴。他对李一斗说:

  “兄弟,您和记者靠边站,别溅了身上污秽。”

  莫言看到,那两头解了缰绳的毛驴竟老老实实地挤在墙角,不跑,不叫,只把身体颤抖。

  李一斗说:

  “无论多凶的驴,见了他就只剩下颤抖的份儿了。”

  秃头提着一柄血迹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驴腚后,抡起来,在驴蹄与驴腿的结合部敲了一下,那头驴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挥动木槌,又在驴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那头驴便彻底放平了,四条腿挺得笔直,像四根棍子一样。另一头驴依然不跑,只把一颗驴头死劲抵在墙上,仿佛要穿墙出去一样。

  秃头拖过一只铁盆,放在倒地驴的颈下,然后持一把虎口长的小刀,挑断了驴颈上的血管子,紫红色的血喷到盆里看完了杀驴,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驴街。莫言说:

  “够残酷的。”

  李一斗说:

  “比之过去,这已经是超级温柔了。”

  莫言问:

  “过去还能怎样?”

  李一斗说:

  “清末这驴街上有一家驴肉馆,烹炒的驴肉最香,他们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上边盖一块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圆洞,把驴子的四条腿下到圆洞里,驴子就无法挣脱。然后用滚水浇驴,刮尽驴毛。食客们要吃驴身上哪块肉可随意选,选定后即下刀割取。有时把驴肉卖光了,驴还在苟延残喘。你说残酷不残酷?”

  莫言咋舌道:

  “是够残酷了。”

  李一斗说:

  “前不久薛记驴肉馆恢复了这种驴的酷刑,一时顾客盈门,市政府出面禁止了。”

  莫言道:

  “禁得好!”

  李一斗说:

  “其实,那样做,驴肉并不好吃。”

  莫言道:

  “你岳母说动物临死前的恐惧心情会影响肉的质量--这是你在小说里写过的。”

  李一斗说:

  “老师的记性真好!”

  莫言说:

  “我吃过‘红烧活鱼’,那鱼的身体热气腾腾浇着卤汁,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好像说话一样。”

  李一斗说:

  “这种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莫言说:

  “你的小说中的岳父母与实际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别?”

  李一斗红着脸说:

  “天壤之别。”

  莫言说:

  “老弟胆子够大的,万一你的小说发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红烧了不可!”

  李一斗道:

  “只要小说能发表,我甘愿被他们红烧,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

  “那不值的。”

  李一斗说:

  “值的。”

  莫言道:

  “今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吧,你能行,你的才华绝对超过我。”

  李一斗说:

  “老师过奖了。”

  (四

  午宴在一尺酒店举行。

  莫言坐贵宾席。市委胡书记坐东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里的重要干部。余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余一尺经多见广,很潇洒,李一斗则手脚无所措,很不自然。

  胡书记年纪约有三十五岁,国字脸,大眼睛,留背头,油光满面,仪表堂堂。言谈不俗,且透着一股威严。

  酒过三巡,胡书记还有几桌客人要陪,起身离席。宣传部金副部长把盏劝酒。半个小时后,莫言就头晕眼花,嘴唇发了硬。

  莫言说:

  “金副部长……想不到您是个这么优秀的人……我还以为您真是个……吃小孩的恶魔呢……”

  李一斗满面汗水,慌忙打断了这个话头,高声说:

  “我们金部长吹拉弹唱样样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铜声铜气,不让裘盛戎!”

  莫言说:

  “金部长,来一段……”

  金副部长说:

  “献丑了!”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石破天惊,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强权、反腐倡廉的戏文唱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双手抱拳,说:

  “见笑了!”

  莫言高声喝彩。

  金副部长说:

  “请教莫老师,为什么要往酒里搀尿?”

  莫言红着脸说:

  “小说家言,何必认真?”

  金副部长说:

  “我敬三杯,请莫老师唱一段‘妹妹大胆向前走’。”

  莫言说:

  “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会唱。”

  金副部长说:

  “男子汉大丈夫,对酒当歌,来来来,我先喝!”

  金副部长把三个酒杯紧凑着放在面前,依次倒满,然后低头长吸,抬头时,用嘴巴把三个杯子叼起来,再把头往后仰,让杯子底朝天,最后,低头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干部说:

  “好!‘梅花三弄’!”

  李一斗说:

  “莫老师,这是金部长的绝活!”

  莫言说:

  “精彩!”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请吧!”

  三只杯子摆在莫言面前,倒满了酒。

  莫言说:

  “我可不会什么‘梅花三弄’。”

  金副部长宽容地说:

  “一杯一杯喝也行,别难为莫老师。”

  莫言喝干了三杯酒,头晕得很厉害。

  众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感到嘴极不方便,嘴唇和舌头互相牵扯。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只要你唱一段,我喝个‘潜水艇’给你看。”

  莫言便鬼腔鬼调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哇……没唱完就把酒喷出来了。

  众人一齐叫好。

  金副部长说:

  “好,我喝个‘潜水艇’。”

  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后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后,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干。

  这时,一个女人大声说笑着走进餐厅:

  “哈哈,作家呢?让我敬他三碗!”

  李一斗在莫言身旁低声说:

  “王副市长,海量!”

  莫言看到,那迎面走来的王副市长四方大脸,又白又嫩,双眼流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汉唐时。

  莫言想站起来表示礼貌,却不由自主地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听到王副市长响亮地说:

  “怎么了大作家?躲起来了?躲起来也不行,把他拉出来,喝,不喝就捏着鼻子给我灌!”

  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把他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他看到王副市长用那只像粉藕一样的玉手,端起一个盛满酒浆的粗瓷大碗,递到他的面前,雄赳赳地说:

  “干!”

  莫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大嘴,让那仙人一样的王副市长把那一大碗酒灌下去,他听着酒水沿着自己的喉咙往下流淌时发出的声音,嗅着从王副市长胳膊上散出来的肉香,心中突然地充满了感激之情,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作家,怎么啦?”王副市长用温柔的目光盯着他问。

  他克制着冲动的心情,嗓子发着颤说:

  “我好像在恋爱!”

  1989年9月--1992年2月创作于北京--高密1999年11月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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