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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谢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七期。)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语丝》周刊第二十五期。)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二期。)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三十五期。)

  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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