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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三哥,没有疑问了。一定是五弟拿去卖的。就把高忠送到警察局去罢,”克安提议说。

  克明还没有开口,觉新觉得高忠有点冤枉,便在旁边接口说:“东西又不是他拿的,也不必送他到警察局去了。”

  克安不愉快地看了觉新一眼,也不说什么。克明想了想,就说:“等五弟回来问过他再说。五弟真不长进。连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也要偷去卖。”他停了一下又焦急地自语道:“怎么袁成还不回来?”

  “他大概找不到五弟,”克安解释道。

  “五弟大概躲起来了。做了这种事还有脸见人?真正下流!”克明气愤不堪地责骂道。

  刚刚在这时候克定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大房的听差袁成跟在他的后面。“三哥,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坦然地问道。

  克明板着面孔不睬他。他若无其事地在克安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高忠看见克定这样镇静,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五弟,金冬心写的隶书单条哪儿去了?”克安不高兴地问了一句。

  “原来是问金冬心的字。我拿去卖了,一个朋友喜欢它,向我买,”克定没有一点困难地答道。

  “卖了?哪个要你卖的?”克明压下愤怒,厉声问道。

  “我自己卖的,”克定轻快地回答,他的流动的眼光向四周看。

  “我们高家没有这种规矩!爹辛辛苦苦搜集来的字画我们已经分过一次了。就只剩下这十多幅,这是纪念品。你不能够随便拿出去卖掉!”克明拍着炕几骂道。

  “现在已经卖了,还有什么办法?”克定极力掩饰自己的惶恐,勉强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

  “金冬心的字钱是公账上的,你一个人不能拿出去卖,你应该赔出来,”克安也板起脸说话。

  “公账上的东西,我也有一份,”克定厚着脸皮辩道。

  “你只有一份,我们和明轩一共还有四份!你要赔出来!”克安厉声说。他的脸突然变黑了。

  克定做出赌气的样子,站起来要走。

  “你究竟赔不赔?”克安忽然站起来拍着桌子高声说。

  克定有点惊惶,但是他极力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回答道:“那么我拿出二十块钱来就是了。每个人得到五块钱,都不吃亏。”

  克安满意地点一下头,坐下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八字胡,他的黑黄脸被微笑洗淡了颜色。

  “那么没有事了,我要走了,”克定觉得轻松地站起来,对克安说。

  “你站住!”克明忽然声色俱厉地喝道。克定果然站住了。他惊愕地望着克明。

  “哪个要你的钱?你把东西给我拿回来,”克明命令地说。

  克定一声不响,克明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有好几件事情我都没有管你,把你放纵惯了,”克明继续斥责克定道。

  “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对你说,你不把东西取回来,我要在爹的牌位面前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一回我不能再纵容你!”

  克定仍然不响,他的脸色渐渐地在改变。他露出一点张惶失措的样子。

  “五弟,听见没有?你去不去把东西拿回来?……我没有精神跟你多讲。我们到堂屋里去!”克明下了决心带着十分严肃的表情站起来。他走下踏凳,向着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来,”克定有点胆怯,仓皇地说。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来,听见没有?”克明仍然板着面孔吩咐道。

  “是,我给你拿回来就是了,”克定说,他的脸上并不露一点羞惭的表情。他看见克明、克安两人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房里又有不少轻视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这里,打算借这个机会溜走,便说:“我现在就去拿。”他早就留意到高忠垂头丧气地立在屋角,这时便唤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预备轿子,我要出门。”

  高忠连忙应声“是”,马上溜出房门转到外面去了。

  “我把高忠‘开消’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没有别的跟班,”克定陪笑道。

  “三哥,字画既然拿回来,我看也不必‘开消’高忠了,五弟又没有别的底下人,”克安这时又改变态度顺着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见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觉得自己有了面子,而且他现在很疲乏,也不愿意再费精神,便叹一口气,说:“好,你们去罢。我想休息一会儿。”

  克定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立刻溜了出去。克安也站起来,安闲地走出去了。觉世跟着他的父亲跑出去。袁成和苏福也垂着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克明、觉新、觉民三人。克明起初喘气,以后忽然咳起嗽来。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里去躺躺罢,”觉新同情地说。

  克明咳了几声嗽,吐出两口痰,就止了咳。他望着觉新,两颗眼珠很迟缓地动着,过了半晌才喘吁吁地说:“我不病死,也会气死的!”

  “三爸,你怎么说这种话?”觉新站起来痛苦地说。

  “这一年我体子也不行了,我自己晓得,”克明悲哀地说。“明轩,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他们是完了。……我只求他们少给爷爷丢脸。……明轩,现在完全靠你。”

  “我尽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觉新忽然自告奋勇地说,好象他甘愿把一切责任拉到他一个人的肩头似的。

  这许久不说话的觉民正在用怜悯的眼光看克明。他听见克明和觉新两人的一问一答,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阁。

  第二天下午琴果然来了。淑华便借用继母周氏的名义差人抬着空轿子到周家去“接芸小姐来耍”。

  芸坐着周氏的轿子来了。轿子一到堂屋门口,琴和淑华姊妹,还有绮霞、翠环都站在那里迎接,芸走出轿子,她们马上把她拥进堂屋去。芸和琴、淑华、淑贞见了礼。绮霞、翠环都给芸请了安,芸也一一答礼。芸的少女的圆脸上依旧带着天真的表情,脸上脂粉均匀,脑后垂着一根松松的大辫子,

  “你们都好,”芸欣喜地笑道。她又对那个修眉大眼、女学生装束的琴说:“琴姐,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不到我家里来看我?”

  “我家里有许多事情,妈都要我做。我又要读点书,又跟着二表哥读英文。所以连大舅母这儿也不常来,”琴抱歉似地解释道,她的鹅蛋脸上现出了愉快的微笑。

  众人又把芸拥进周氏的房里。周氏正在房里等候她们。芸向周氏请了安,周氏让芸坐下。起初全是周氏跟芸谈话,她向芸问起一些周家的事情。她一面说话,一面摇摆着她的丰满的大脸。

  周氏谈起梅少爷的亲事,淑华忽然忍不住插嘴说:“芸表姐,听说你的弟媳妇年纪比你还要大。”

  “比我大三岁,二十一岁了,不过是下半年生的,”芸埋下头低声答道。

  周氏瞪了淑华一眼,有点怪淑华多嘴。淑华却一点也不在乎。她还说:“我始终不明白大舅为什么这样顽固。”

  周氏把眉头一皱,责备地打断淑华的话道:“三女,你说话小心点。你怎么骂起大舅来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芸姑娘听见不会见怪的。”

  “大姑妈,不要紧,三表妹是无意中说出来的,”芸抬起头客气地陪笑道。

  淑华微微一笑,她不大在意地说:“人家是无心说出来的,妈倒认真了。不过我总有点替梅表弟不甘心。”

  “梅弟自己倒好象不在乎。大伯伯说什么好,就什么好。他本来就是那种脾气,”芸接下去说:“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没有看见他笑过。他不是躲在屋里看书,便是一个人在窗下走来走去,口里念着什么,好象一个人在说话。”

  “梅表弟真没有出息!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这门亲事!”淑华气愤地说。

  “三表妹,你倒比梅表弟还着急,”琴噗嗤笑道,连芸也开颜笑了。

  “大伯伯说冯家世代书香,又说冯小姐的叔祖还是当代大儒……”芸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琴打断了,琴插嘴问道:“是不是冯乐山?”

  芸想了想,回答道:“好象是这个名字,我不大记得,听说冯小姐的名字是文英。”

  “一定是他!什么事总离不了冯乐山!”淑华愤恨地说。

  芸惊讶地望着淑华和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你们都晓得?冯乐山是怎样的人?”

  琴要开口,又止住了。淑华连忙抢着说:“怎么你就忘记了?这位冯小姐本来应该做我们的二嫂的。二哥不愿意。后来亲事便没有成功。想不到还没有嫁出去,现在又送到你们府上了。”淑华的话里带着讥讽的调子,她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并不管会不会使听话的人难堪。

  芸略略皱起眉头。周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满意淑华对芸说这种话,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回忆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她不作声了,她想排除这忧郁。

  琴也想起一些已经被忘记了的事情。不过她的思想敏捷,她比较容易压下不愉快的念头,她看见沉闷的空气开始在这个房间里升起来,她想打破它正预备将话题引到另一方面去。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帘一揭起,觉民进来了。

  “二哥,我们正讲到你,”淑华欣喜地说。

  芸看见觉民进来,连忙站起,拢手对他拜了拜,唤一声:“二表哥。”觉民含笑地还了礼。两人都坐下了。觉民便问道:“三妹,你们讲我做什么?”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觉民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我晓得了。梅表弟替我背了十字架。”

  “什么十字架?哪儿来的外国名词?我不懂!”淑华故意大声笑道,把众人也引笑了。

  觉民刚刚露出笑容,便又止住。他不理淑华,却轻声自语道:“房里闷得很。”他看看窗外。天井里,阳光涂在石板过道上,两旁几盆应时的花在暮春的暖风里满足似地微微摆动,鲜明的红绿色映着日光更加炫目。屋脊上有不少的麻雀。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中间夹杂着清脆悦耳的八哥的鸣声。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觉民向琴提议道。

  琴点个头,便站起来,客气地对周氏说:“大舅母,我们想陪芸表妹出去走走。”

  “琴姑娘,你不要这样客气。你们就陪芸表妹到花园里去耍罢。天气这样好,把你们年纪轻的人关在屋里头也太不忍心了!”周氏面带笑容好心地说。

  “我们到花园里头去,”淑华兴高采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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