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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丈夫(2)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的,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有事情。”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是朋友。”水保用他那大而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跃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水保走去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到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指,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省长的身份——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的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经有人在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会,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拿它放下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桔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了……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滋长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走路。

  在街尾却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

  “教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別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象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活,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是上月自己亲手新作的。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只知道淘米!”小五多一面说一面笑。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琴筒上的松香。调弦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依旧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我只会拉‘娘送女’流水板。”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想起你,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真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笑着搭嘴说:“谁那么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撕你的嘴!”

  五多把舌伸伸,表示口不关风说错了话。

  原来这琴是从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着。

  男子先把饭一骨碌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过年办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心上开了花。可是不多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手扳船沿,象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嘎然而止,沉静了下来。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篷篷篷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并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宗骂祖,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为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了主意,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人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人急智生,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个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象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象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象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说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看不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姊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人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了一阵走去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牛肉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姊夫,姊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象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船上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显然是要讲和,交涉办不好。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牛脾气,让他去。”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那巡官于是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补说道:“巡官,他昨天才来。”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大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象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身就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那矮床边沿,象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四盘四碗一火锅,大面子事情,难道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目,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点数一下,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一九三○年四月十三月作于吴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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