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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三(1)

  扬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胡的歌。

  一个堡寨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进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之后,主人全身是糠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当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捉蝈蝈、纺织娘玩。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拨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碾坊外屋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逞强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声音,代为讨情才止。

  这碾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树复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当地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了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着小姑娘发笑。三三急了,便高声喊叫她的妈:“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罢。鱼是会走路的,上面堡子里塘中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完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到后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钩,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件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罢?”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同一件事情对待不同,原来是来人讲礼,三三也讲礼。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碾坊吋,照例会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上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后,揉了些盐,三三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竿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村子里野孩子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妆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碾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寨子里去玩时,还常有人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三三觉得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情。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回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情,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去。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嘎嘎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姓宋的熟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要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根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因此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些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先说话的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被人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堡子里一个管事先生,另外是一个从不见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里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堡子里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这女孩倒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子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测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趁此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碾坊。”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唱歌?”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赶回来看看,好小气!”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三三已不再怕人,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随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亲。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要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 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团总的亲戚,团总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来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等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活,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关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会见他?我这几天又不到团总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人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时,三三又问:

  “娘,你见团总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问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情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团总家门前,碰着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团总的管事先生,正在围城边看马打滚。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小三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明,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转碾坊去,望着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好?想了许久才开口。

  “三三,昨天你见过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有两个,一个是团总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看见他们,他们说已经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人真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会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团总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三三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后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象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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