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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三(3)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人吃饭,所以到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有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都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中房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杆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部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虽有一个包大人,坏人还是数不清。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希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坐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罢”,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去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比团总本乡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却都很快乐。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一点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见母亲同那个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情,很有点凑巧。

  那人一见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望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罢。”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活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人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他们走去。那人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才又听到那人笑着走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和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里的新稻,因为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穗,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按照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同别的女人来看嫁妆,碰到了三三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怎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去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看见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充满了一种天真的妩媚,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只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物过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寨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见三三神气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不好意思空手进入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及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团总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情,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进城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个想起这事情?”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碾坊,不会离开的。”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子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罢。”母亲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看见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翻病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口咚咚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许多人说到这个病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于是就走了。

  到了碾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乱乱的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写成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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