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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虎雏(2)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镳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镳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干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场,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

  “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罢。”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罢。”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缘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的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象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说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说东北的故事。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薰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于这小兵说来,掺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象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上时,却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自己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我就饿过一顿饭。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鲁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

  ……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你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个话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的,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就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罢,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象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拿‘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

  “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象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意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象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老婆,不要读书了罢。”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分。你的样子倒象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像貌蠢笨,将军多象猪。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罢,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

  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象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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