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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月下小景(2)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眺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畜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施行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巳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使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上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照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挪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智即或是聪明的,理智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灵魂尚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惩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的家去,两人的年龄还皆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小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吋放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暗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口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永生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一会儿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黄罗寨故事,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在青岛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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