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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贵生(2)

  金凤说:“你莫乱说,他生气时会打扁你。”

  毛伙说:“这种人不会生气。我不是锡洒壶,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薄。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白果树向空挺立,更显得围子里正是家道兴旺。一切都象浮在云雾上头,缥缈而不固定。他想围子里的五爷、四爷,说不定还在睡觉做梦,梦里也是五魁八马、白板红中!

  可是一会儿田塍上就有马项铃喤啷喤啷响,且闻人语嘈杂,原来五爷、四爷届然赶早都来了,贵生慌忙跑下坡去牵马。来的一共是十二个男女长工、四个跟随,还有几个围子里捡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动起手来,从山顶上打起,有的爬树,有的在树下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处滚着那种紫红果子。

  四爷、五爷看了一会儿,也各捞着一根竹竿子打了几下,一会儿就厌烦了,要贵生引他们到家里去。家中灶头锅里的水已沸腾,鸭毛给四爷、五爷冲茶喝。四爷见屋角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来只是笑。

  “五爷,你瞧这象个什么东西?”

  “四爷,你真是孤陋寡闻,八月瓜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它简直象……”

  贵生因为预备送八月瓜给金凤,耳听到四爷口中说了那么一句粗话,心里不自在,顺口说道:

  “四爷、五爷欢喜,带回去吃罢。”

  五爷取了一枚,放在热灰里煨了一会儿,捡出来剥去那层黑色硬壳,挖心吃了。四爷说那东西腻口甜不吃,却对于贵生家里一支钓鱼竿称赞不已。

  四爷因此从钓鱼谈起,溪里、河里、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芦田里钓鱼的方法,如何不同,无不谈到。忽然一个年青女人在篱笆边叫唤贵生,声音又清又脆。贵生赶忙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爷眼睛尖,从门边一眼瞥见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乌光的发辫,问鸭毛“女人是谁”。鸭毛说:“是桥头上卖杂货浦市人的女儿。内老板去年热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钻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这个小毛头,今年满十六岁,名叫金凤,其实真名字倒应当是‘观音’!卖杂货的早已看中了贵生,又憨又强一个好帮手,将来会承继他的家业。贵生倒还拿不定主意,等风向转,那是白等”。

  四爷说:“老五,你真是宣统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圈子外民间疾苦什么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贵人贤,为什么不……”

  鸭毛搭口说:“算命的说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压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动她。贵生一定也怕克。……”正说到这里,贵生回来了,脸庞红红的,想说一句话,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搓手。

  五爷说:“贵生,你怕什么?”

  贵生先不明白这句话意思所指,茫然答应说:“我怕精怪。”

  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将起来,贵生也不由己笑着。

  几人带了两只瘦黄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毛,分三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身,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圈子里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白意思。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肉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把一块肥羊肉给狗吃。你不看见:眉毛长,眼睛光,一只画眉鸟,竹雀儿!”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工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说人象狗,自己的鼻子才真象只叭儿狗!

  这方面发生的事情,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几担桐子沤在床底下,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摇。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象金子,早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生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天气好时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猴子坪大桐岔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摆龙门阵,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后,无事可做,便从酒缸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的八字,必说金风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完全不相信这些斯文胡说。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向客人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桂红,归桂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

  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认为好笑。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猫儿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多少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金风今年满十六岁,”因这点迷信他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有天落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已发热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那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家的驸马。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客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机会好,哪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凡事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风向真是吹对了。

  他预备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师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豆子。到了晚上,把席面撇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公公婆婆粥,桂圆莲子、龟呀肉呀煮了一大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个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测字的杨半仙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满有道理。

  回到舅舅病床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好意思开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柜的答应了时,只要他愿意,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意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不必邀会,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砖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手里,“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舅舅,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有本事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齐后,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公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到城里‘义胜和’去办货!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歹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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