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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6)

  当她在有一次同陈白为一种问题争持不下时,看到陈白生气走去了,心里就觉得有一种缺陷,非想法补充不可。那学生看到公园中的两人斗气情形,却就是由于萝的好意,在那天把陈白邀去讲和,结果却更失败,因此她也就只有尽这谣言变成事实,不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来试图补救了。

  因为这友谊分裂了,她感到一点儿沮丧,可是她知道处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学校仍然应当继续过去,戏仍然应当继续学习,同时表面的交谊也仍然应当继续维持。她一切都照这计划做去,她使别人无从在这件事情有把谣言扩张的机会,同时又使陈白知道他的行为并不使她苦恼。她逞强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气了一点,使一切人皆变成自己的朋友,却同时便成了陈白的敌人。

  萝的处置毫无错处,陈白到后是屈服了,认错了,投降了。但因此一来,她更看不起这个男子了。她并不把这胜利得到以后就恢复了过去的尽陈白独占的友谊,她知道陈白一面屈服一面还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热情却毫无真心的进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许多机会,使××学校皆知道萝并不是陈白独占的人。

  因这原故,有一个晚上,那个苍白脸儿周姓三年级学生,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做出使士平先生惊讶的故事来了。

  当他直言无隐的把爱着萝的事情告给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虽说一面勉持镇静说着“这也非常自然”的话,平定到这学生的心,可是自己终不免为一种纠纷显出努力的神气。他让这学生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他知道这学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够在这事上有所帮忙,所以才来倾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的。他知道这学生的意思以后,仍然用言语鼓励这匍伏到自己脚下的可怜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点伪绅士样子,作为不甚知道陈白与萝的事情,就同那学生说,“好像陈白同她有了一种关系,你不是知道了么?”

  那学生说:“我所知道的是陈白得不了她。”

  那个先生心中就想:“陈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这事情么?”

  因为士平先生没有把话说出,那学生也觉得自己的不济了,就接到说:“我也知道我是无分的一个人。我没有陈白的好处。凡是使一个女人倾心的种种我都没有。我的愿心只适宜于同先生说及,因为先生知道人类在某种情形下,有无可奈何的烦乱,苦恼到灵魂同肉体。我并不想这件事有尽她明白的必要,我只是拿来同先生说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伟大的人,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为止。我因为爱她,变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么样?我应当怎么样去为这个全人牺牲,还是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结果!我纵可以在黑暗里把我灵魂放大,装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阳下见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无用处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不明白,……”

  说到后来这青年就小孩子一样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没有话可以说,就尽这个人哭了一会,自己抽了一支烟,仿佛想从烟雾中把自己隐藏起来。这学生是那么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当成母亲一样毫不隐瞒的倾诉了心上的一切,末了还这样放肆的哭!事情非常显然的,就是这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萝为什么同陈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点点,这时就不会这样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萝同陈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则这学生知道这情形以后,将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杀了。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学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学生把眼泪擦去,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

  “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强硬一点,因为这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你的身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身体的弱点,变成不能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了。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知。只有理知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革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糟蹋感情,这话说得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萝?”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泪眼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要放肆了。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啮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安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是在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并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的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样情形使舅父看来,舅父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父,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像是并不欢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父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父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带一点孩气,要质问舅父。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疑心!”

  “舅父……”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

  “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

  “什么别样事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怒容而又勉强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荡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父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学生面前一样情景。人家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父知道这事情内容,可是因为舅父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衡。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想象舅父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的自诉的勇气完全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白的来信时,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小姐,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父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

  “舅父,陈白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父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父已经腐化了吗?陈白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是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父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

  “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么样?”

  “年老人,像我同士平先生这样年纪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应当亲切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不原谅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个舅父,又有一个士平先生。”

  “可是我们原谅你,你也要原谅别人,你是不是在回陈白的信?若是写回信,我希望你学宽宏一点。在容让中才有爱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肠!”

  “你不是很爱他吗?”

  “谁说?我并不爱他,也不要他爱我。我同他好是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白找来,你这时又说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性,好像就是你唯一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像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应当成什么样子。她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

  “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不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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