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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8)

  “你说的也很对,我因为也看到了这一点,本来在路上有许多话预备说的,见了他都不说了。”

  “那么我感谢舅父!”

  “要感谢就感谢,可是舅父做的事并不是为要你感谢而做。舅父是自私,求自己安宁,这样子装扮下去。”

  “舅父为什么生我的气?我是看得出的,舅父不快乐,因为我把舅父的一点理想毁灭了。我想我做了错事,自己做的错事本不必悔,可是为舅父的心情上健康着想,我是应当悔恨我处置这事情的不当的。”

  萝说到这里,偷偷的望了一下舅父,舅父眼睛红了,萝就忙说:“舅父若是恨我,就打我一顿,像小时候摔破了碗碟应当受罚一样,我不会哭,因为我如今是大人了。”

  绅士只把头摇摇,显出勉强的苦笑。“你摔坏的是舅父的心,不是打一两下的罪过!”

  “但总是无意识做的事,此后我小心一点好了。”

  “此后小心,说得好!”

  到后两人都笑了,但都像不能如昨天那种有趣味了。在平时,随便的说说,即使常常把舅父陷到难为情的情形上去,舅父总仍然是安安稳稳,在自己生活态度上,保持到一种坦然泰然的沉静。有时舅父也用话把这要强使气的萝窘倒,可是,在舅父面前,因为是从小就眼看到长大的长辈,把理由说输了,生着气来挽救自己的愚顽,一定得舅父认错这样事也有过。但现在是全毁了。一切再也不会存在,一切都因为昨晚那可怕的言语,把两人之间划上一道深沟,心与心自然的接近再也无从做到了。两人从此是更客气了一点,一举一动皆存了一种容让的心,一说话都把眼睛望到对方;但是两人又皆知道这小心谨慎丝毫无补于事实。可怕的事从此将继续下去有若干日,萝是不明白的。什么时候舅父能恢复过去的自然,萝也是不知道的。什么时候能够使士平先生仍然来到这家中,一面同舅父谈大问题,一面来谈男女事,且隐隐袒护到女子那一面,舅父则正因为身边有一个顽皮的甥女,故意来同老友反驳,这事情,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莫追悼既往,且打量你那未来!”未来是些什么?未来是舅父的寂寞,是自己的厌倦,是衰老,是病,是社会的混乱。在平时,萝是以未来的光明期待到国家同本身的。她嘲笑过那些追念往昔的人,她痛骂过那些不敢正眼凝视生活的男子,她不欢喜那些吟诗哀叹的男女青年,她最神往一个勇敢而冒险的新生。可是这时她做些什么?她怎么去强壮,怎么去欢迎新来的日子?她将如何去接受新的不习惯的生活,毫无把握可言,她这时来怜悯自己了,因为自己在生活上看不到一些她所料得到的结论,且像许多她所不愿想不能想的事,自从一同舅父昨晚说及那事以后,就在生活上取了包围形势,困着自己的思想了。她在无可自解时,就想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幻景,才如此使人胡涂,头脑昏乱,分解不清。

  舅父是理知的,理知到这时,就是把自己更冷静起来,细细的安排安排,细细的打算。他想处置这事使大家皆幸福一点,单是为了两人幸福,忘掉了自己,他是不干的。单为自己,不顾及别人,他也是不干的。在各方面找完全,所以预备同士平先生说的暂时莫说,到这时,办公的时间已到,他不能再在家中久耽搁时间,他又同萝说话了。

  “萝,请先相信舅父的意思是好意,完全是为大家着想,若是士平先生来时,你且莫谈到我们昨晚说过的事。我把话说了,能答应我没有?”

  “我不大懂呢?”

  “为什么不懂?你应当让舅父去想一阵,匀出一点时间思索一下,看看这事情,现在舅父所处的地位,是很可怜的地位。”

  “若是说谎是必须的事,我照到舅父意见做去。”

  “说谎一定是必须的。你若会说谎,我们眼前就不至于这样狼狈了。”

  “我知道了,答应舅父了。”

  “答应了是好的。你不必说谎,但请你暂且莫同他谈到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这也并不完全是为舅父,也是为你。”

  “我明白的。对于舅父因这事所引起的烦乱,全是我的过错。”

  “你的过错吗?你这样勇于自责,可是对事情有什么补救?”

  萝不作答,心里想的是:“我能补救,就是我告你我并不想嫁他,也从不曾想到过。”

  舅父见到萝没有话说了,自己就觉得把话苛责到萝是不应当的残酷行为,预备走出去,这时士平先生却在客厅门出现了。士平先生见到了绅士,似乎有点忸怩,绅士也似乎心上不安,两人握了手,绅士就喊萝:

  “萝,萝,士平先生来了,……”他还想说,“你陪到他坐,我要去办公去了。”可是话不说下去,他把老友让到廊下,一面很细心的望到这两个人的行为,一面自己把身体也投到一个藤椅里去了。

  萝把头抬起,望了士平先生一会,又望了舅父一会,感到一种趣味,两个绅士的假扮正经懵懂的神气,使她忍不下去,忽然笑出声来了。

  这两个人心上想些什么,打算些什么,萝是完全知道的。她知道舅父的秘密,也知道士平先生的秘密,她看到面前是两个喜剧的角色。

  因为那两个人都不及说话,她就说:

  “舅父,你忘记你的时间了,你难道还要同士平先生谈戏吗?”

  这绅士作为才悟到钟点那件事,去开始注意壁上的挂钟。于是说:“士平你到这里谈谈,你们是不是又要演戏了?我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了。萝,我告你,记到把我要你做的事做下去,我下午就可以同你商量……”

  萝说:“舅父你就不要办公,打电话去请半天假,怎么样?”

  士平先生说:“我也就要走,我是来问问你愿不愿同密司特周——我们那个三年级学生演×××。”这是借故提及的假话,萝心中明白,因为士平先生明明白白是以为绅士已经上了办公室,所以来此的。

  舅父又说:“你们谈谈,我的时间是金子,我要走了。中年绅士,落伍的人,这是我的甥女给她舅父下的按语,时间是……”这仍然是假话,萝也知道的,因为舅父实在不大愿就走,单独留下这个人到这屋中。

  士平先生好像特别多疑,今天要避嫌了,就更坚决的说道:“我们一起吧,你把车子带我到爱多亚路,我要到××大学找一个人。”

  萝就说:“士平先生,你说周要同我演×××,那个人不是上次演过××的工人,白脸长身的年青人吗?”

  “就是他。”士平先生不甚自然的答应着,因为说得完全是谎话,心中很觉得好笑。

  萝因为起了一个新的想象,就说:“这个人还不错,演戏热心,样子也诚实可爱,不像另外那几个密司特金,密司特尤,密司特吴。那几个风流自赏的小生,是陈白所得意的门生,还听说要加入什么××,倒是多情的人!大致同密司文,密司杨,已经都在恋爱了,因为都是自作多情的人。”

  士平先生听到这话,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你觉得那个人诚实可爱吗?

  萝估计了一下士平先生,知道这人的情感为她的话所伤了,一面是为了舅父还在旁边不走,就故意说:“是的,我倒很欢喜他。”

  舅父在一旁听着,心中匿笑,故意责备似的说道:“萝,你的口是太会唱歌了,但一点不适于说话。”

  这话显然是舅父为袒护到士平先生而言,萝望到这个说谎的绅士的体面衣服,心中不平,带一点娇嗔问:“舅父,什么口适宜于说话?”

  “你唱歌的天才我是承认的,你说话的天才我也不否认,只是说话原用不了天才,士平先生以为如何?”

  士平先生说:“这是一定的。可是用言语的锋刃,随意的砍杀,原是年青人的权利。”

  绅士说:“这个话我不大同意,若说有棱的言语是他们的权利,那毫无问题,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只有义务了。”

  “舅父的义务倒恐怕是别的。”

  绅士听到这话,对萝很严正的估了一眼。先是说要走要走,现在电话也不打,自然而然坐到那里不动了。“我也还有权利,不一定全是义务!”

  士平先生显着一点忧郁神色,萝以为是士平先生为妒嫉所伤。她最恨男子这一点脾气,她同陈白分手,也就多少有这样一点理由,所以望到士平先生的样子,她感到一种残酷的快乐。她按照自己的天赋,服从女子役使男子的本能,记起士平先生说的“年青人用有锋刃言语,随意伤害别人原是一种权利,”她把士平先生所不乐于听的话还是故意继续下去。她没有望到士平先生那一方,只把脸向到窗外说道:

  “士平先生,你不是说那个很漂亮的学生要想我同他演×××吗?我明天问他去。”

  “你要去问他就去问他,不过我已经告他,你怕不什么有空闲时间了。”

  “我有时间,我一定要同他演×××。”

  那绅士听到这个话很觉得好笑。他想看看这个人言语的胜负所属。他在往天疏忽了这个,今天却用了一种新的趣味来接近了。他装做看报的样子,把眼睛低下去望到当天报纸,听士平先生说些什么话,作为对抗萝的工具。

  因为士平先生不做声,于是萝又开了口:

  “我要演×××,没有配角我也要演,不然我下次再不演戏了。我要演×××那个女角,嘲弄她那个自私的情人。我要去爱一个使他们看不起的人,污辱他们,尽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尊严扫地。我将学到那主角说:喂,你瞧,我同你所看不起的人接吻!他是这样下贱的,但他有这样一个完全的身体,有这样健康的手臂,美丽的头,尊贵而又俨然的仪容,同时,位置却是做你们的用人。他没有灵魂,我就爱他的身体。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处?灵魂在你们身上,是一种装饰。你们说谎,使你们显得高尚完全。你们做卑下的事情,却用了最高尚的理由。这就是你们灵魂的用处。为了羞辱你们,我才去爱那你们所瞧不上眼的人。……”她用着正在扮演女角的神气,走来走去,骄傲而又美丽,用着最好的姿势,说着最好的口白,在那廊下自由不拘的表演一切。

  士平先生极力把狼狈掩藏起来,用着一个导演者的冷静态度,在萝休息到一个椅子上时,鼓了一会儿巴掌,说:“很不错,你可以做成很动人的样子给人感动。”

  “我不单做成样子,我自己将来也要当真这样去生活的。”

  “那一定使你舅父同那爱你的人难堪。”

  “自然的,那戏的后一场不是说:你见到我这样,你装做笑容,想从这从容不迫尊贵绅士态度中挽救你的失败。但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的事要像钉子一样,紧紧的钉到你的心上,成为致命的创伤……吗?”

  士平先生说:“你的言语是珠玉。”

  萝看得出自己的胜利,得意的笑着:“我是一演到这些脚色,就像当真站在我面前的是那爱我而为我所恨的男子!”

  士平先生沉默了,有一点小小纠纷了。这中年人,平时的理知,支配一个大剧团的一切,非常自如,一到爱情上,人就变成愚蠢痴呆了。这时知道萝是在那里使着才气凌虐自己,本来可以付之一笑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在同样从容中有所应对了。他要仍然装成往日稳定也不可能,他一面笑着一面望到萝发光的脸同发光的眸子,有一种成人的忧郁说不出话来了。

  绅士在一旁像是代替士平先生受了一点窘,看到那情形,心中设想:“这恐怕又不可靠了,一个女子,一个年纪轻轻而又不缺少人事机警的女子,用言语与行为掘成的井,是能够使一个有定力的男子跌下去时也爬不起来的。士平先生是一定又要跌下去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命运。”

  他在言语上增加了一点讽刺成分:“老朋友,你当导演是不容易驾驭这学生的。”

  士平先生用同意义回敬了绅士,说道:“是的,我知道不容易。你呢,家中有天才,做家长也不甚容易!”

  “可是狮子也有家养的,这是谁说的话?我记得是像上次我看你们那个戏上的话。那角色说,狮子也有家养的,一定是这样一句话。”

  萝说:“下面意思是说家养的狮子并不缺狮子的一切外貌。这个话并不专是讥讽到女子,男子也有分!”

  舅父说:“还有下文,你们都疏忽了。那下文是我应当为续好的,就是:也会吼,也会攫拿作势,但绝不是山中的狮子!看惯了,我是不怕我家这小狮子的。”

  萝不承认这个话有趣:“舅父的话是以为我就只能说不能行。”

  “并不是这样。我是说一个演戏太多的人,他的态度常常要成为他所常常扮演角色的态度,但这个却无害于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俨然站在一块了,这大约是同病相怜。”

  “今天你又占了优势了!”

  “舅父是不是还想说,因为你是女子,所以让你一点呢?”

  士平先生不知为什么,却问起绅士上不上办公处的话来了。绅士说不去也行,但士平先生却说要走了。因为绅士见到士平先生要走,就仍然要去办公,要士平先生坐他的车一同到法界再下车。两个人一会儿就走了。两个人出门时,送到门外车旁的萝,见到舅父似乎快乐得很,士平先生却沉默如有心事,就故意使舅父听到的神气,很亲昵的说:“士平先生,我下午来学校找你。”舅父望了萝一眼,萝就大声的笑,用着跳跃姿势,跑进屋里去了。

  两个老朋友各人皆在这少女闪忽不定行为上,保留一种不甚舒服的印象。两个人都不想提到这事情,极力隐忍下去,车子在平坦的马路用二五哩的速度驶行,过了××路,过了××路,士平先生要把车停顿一下,说是想到××大学去找一个朋友。等到绅士把车开走后,这个人便慢慢沿着马路一旁走去,走了一会,觉得有点热了,又把衣服脱下来拿在手上,还是一直走去。

  士平先生的理知,在一种新的纠纷上弄胡涂了。他知道许多事情,经过许多事情,也打量过许多事情,可是一点不适用到这恋爱上。他的执重外表因这一来是更显得执重了一点,可是这种勉强处别的人注意不到,自己却要对于自己加以无慈悲的嘲笑了。他怜悯那学生,他自己的行为却并不比那学生更聪明。他在剧本创作上写了无数悲剧与社会问题戏剧,能够在文章上说出无量动人感情的言语,却不能用那些言语来对付面前的萝,绅士想到的“女子用热情掘好的井,跌进去了的人总不容易直立。”他也照样感觉到了。

  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前面是灰色,看到自己是小丑,无端悲哀起来了。

  六配角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学生,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高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了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私有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强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学生记到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某种运动,才合乎身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吸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学生,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

  “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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