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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阿黑小史(1)

  《阿黑小史》序

  若把心沉静下来,则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的作旁观人,于是所见到的便与自己离得渐远,与自己分离,仿佛便有希望近于所谓艺术了。这不过是我自己所觉到的吧。其实我是无从把我自己来符合一种已具的艺术典型的,可证明的是有些人以为我文法不通俗。

  这一本小小册子,便是我纯用客观写成,而觉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则似乎更拙更怪,不过我却正想在这单纯中将我的风格一转,索性到我自己的一条路上去。其不及大家名家善于用美丽漂亮生字长句,也许可以藉此分别出我只是一个乡巴老吧。我原本是不必在乡巴老的名称下加以否认的。思想与行为与衣服,仿佛全都不免与时髦违悖,这缺陷,是虽明白也只有尽其缺陷过去,并不图设法补救,如今且有意来作乡巴老了。

  或者还有人,厌倦了热闹城市,厌倦了眼泪与血,厌倦了体面绅士的古典主义,厌倦了假扮志士的革命文学,这样人,可以读我这本书,能得到一点趣味。我心想这样人大致总还有。

  十七年十月末序于上海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当全国中心,有人不惮远,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雾特别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个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说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油坊,以及一群我将提到的人物。

  先说油坊。油坊是比人还古雅的,虽然这里的人也还学不到扯谎的事。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楼,用四方石头筑成,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上,善于打岩的人,一岩打过去,便可以打到圆坳油坊的旁边,原来这乡村,并不大。圆坳的油坊,从大坳方面望来,望这油坊屋顶与屋边,仿佛这东西是比楼还更古。其实油坊是新生后辈。楼是百年古物,油坊不过一半而已。

  虽说这地方是平静,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扰了一次,加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油坊是本村关隘这话不错的,地方不忘记散兵的好处,增加了小心谨慎,练起保卫团有五年了,油坊的墙原本也是石头筑成,墙上打了眼,可以打枪,预备来了不好风声时保卫团就来此放枪放炮。实际上是等于零,地方不当冲不会有匪,地方不富,兵不来。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虽然油坊忙,忙到不开交,从各处送来的桐子,还是源源不绝,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坪简直是小山。

  来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见到油坊主人,见到这个身上穿了满是油污邋塌衣衫的汉子,同到他的帮手,忙到过斛上簿子,忙到吸烟,忙到说话,又忙到对年青女人亲热,谈养猪养鸡的事体,看来真是担心到他一到晚就会生病发烧。如果如此忙下去,则这汉子每日吃饭睡觉有不有时间,也仿佛成了问题。然而成天这汉子还是忙。大概天生一个地方一个时间,有些人精力就特别可惊起来,比如另一地方另一种人的懒惰一样,所以关心到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过笑笑,随即就离了主人身边,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我们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我们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对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内部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钢石磨盘,盘磨是两个,一大一小,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卧,经碾盘来回的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来处置,是两个年青人的事。他们是同在这屋里许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样,上衣不穿,赤露了双膊。他们把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在空气中摆动,这样那样的非常灵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方布包裹好,双手举起放到一个锅里去,这个锅,于时则正沸腾着一锅热水。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桐末便在锅中上蒸,上面还有大的木盖。桐末在锅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两个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快快用大铁钳将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铲铲取这原料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分量在习惯下已不会相差很远,大小则有铁箍在。包好了,用脚踹,用大的木棰敲打,把这东西捶扁了,于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较微暗的情形中,凭了一部分屋顶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纵横的罗列,铁的皮与铁的钉,发着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说的处罚罪人的“人榨”的威严。当一些包以草束以铁,业已成饼的东西,按了一种秩序放到架上以后,打油人,赤着膊,腰边围了小豹之类的兽皮,挽着小小的发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进榨的空处去,便手扶了那根长长的悬空的槌,唱着简单而悠长的歌,訇的撒了手,尽油槌打了过去。

  反复着,继续着,油槌声音随着悠长歌声,荡漾到远处去。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磨盘,在三条黄牯牛的缓步下转动,一面是熊熊的发着哮吼的火与沸腾的蒸汽弥满的水,一面便是这长约三丈的一段圆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摇荡;于是那从各处远近村庄人家送来的小粒的桐子,便在这样行为下,变成稠粘的,黄色的,半透明的流黄,流进地下的油糟了。

  油坊中,正如一个生物,嚣杂纷乱,与伟大的谐调,使人认识这个整个的责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从主人到赶牛小子,一共数目在二十以上,这二十余人在一个屋中,各因了职务的不同作着各样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运用着各不相同的体力,又交换着谈话,表示事情的暇裕,这是一群还是一个,也仿佛不是用简单文字所能解释清楚。

  但是,若我们离开这油坊一里两里,我们所能知道这油坊是活的,是有着人一样的生命,而继续反复制作一种有用的事物的,将从什么地方来认识?一离远,我们就不能看到那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势奇怪的房子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怪屋里是不是有三条牯牛拖了那大石碾盘打转。也不知灶中的火还发吼没有。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是这样,我们只有一个办法,说是听那打油人唱歌,以及跟了歌声起落仿佛作歌声的拍的宏壮的声音。从这歌声,与油棰的打击的大声上,我们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来了。这歌声与打油声,有时五里以外还可以听到,是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能给人静穆与和平,就是这声音。从这声音可以使人明白严冬的过去,一个新的年份的开始,因为打油是从二月开始。且可以知道这地方的平安无警,人人安居乐业,因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简单的,疏略的介绍过读者了。与这油坊有关系的,还有几个人。

  要说的人,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们已经在每日报纸上,把一切于历史上有意义的阔人要人脸貌,生活,思想,行为,看厌了。对于这类人永远感生兴趣的,他不妨去作小官,设法同这些人接近。所以我说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欢喜,生活平凡,行为庸碌,思想扁窄的乡下人。然而这类人,是在许多人生活中比起学问这东西一样疏远的。

  领略了油坊,就再来领略一个打油人生活,也不为无意义——我就告你们一个打油的一切吧。

  这些打油人,成天守着那一段悬空的长木,执行着类乎刽子手的职务,手干摇动着,脚步转换着,腰儿钩着扶了那油槌走来走去,他们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是出了油出了汗以外还出了什么。每天到了应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了打油棰,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一杯极浓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坝小木板凳上谈谈天,到了八点听到砦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醒来了,天还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时候了。

  一个打油匠生活,不过如此如此罢了。不过照例是这职业为专门职业,所以工作所得,较之小乡村中其他事业也独多,四季中有一季作工便可以对付一年生活,故这类人在本乡中地位也等于绅士,似乎比考秀才教书还合算。

  可是这类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团的鹰之类也渐渐的归林了,各处人家的炊烟已由白色变成紫色了,什么地方有妇人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着阿牛阿狗的小名回家吃饭了,这时圆坳的油坊停工了,从油坊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行步匆匆像逃难,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子在追赶。这被追赶的人踉踉跄跄的滑着跑着在极其熟习的下坡路上走着,那追的小子赶不上,就在后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点,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他回头转望那追赶他的人黑的轮廓,随走随大声的说:

  “不,道谢了。明天来。五明,告诉你爹,我明天来。”

  “那不成,今天是炖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块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块,再不然帮我留一点,明早我来吃。”

  “那他要生气!”

  “不会的。告你爹,我有点小事,要到西村张裁缝家去。”

  说着这样话的这个四伯,人已走下圆坳了,再回头望声音所来处的五明,所望到的是仿佛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弃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为念着家中的女儿。这中年汉子,唯一的女儿阿黑,是有病发烧,躺在床不能起来,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是上半里路,已属于另外一个村庄了,所以走到家时已经是五筒丝烟的时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却不见灯光,这汉子心就有点紧。老老远,他就大声喊女儿的名字。他意思是或者女儿连起床点灯的气力也失掉了。不听到么,这汉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进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人,则这汉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剧的又忧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用手去开那栅栏门,关在院中的小猪,见有人来以为是喂料的阿黑来了,就群集到那边来。

  他暂时就不开门,因为听到屋的左边有人行动的声音。

  “阿黑,阿黑,是你吗?”

  “爹,不是我。”

  故意说不是她的阿黑,却跑过来到她爹的身边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东西,爹是见了阿黑又欢喜又有点埋怨的。

  “怎么灯也不点,我喊你又不应?”

  “饭已早煮好了。灯我忘记了。我不听见你喊我的声音,因为在后面园里去了。”

  经过作父亲的用手摸过额角以后的阿黑,把门一开,先就跑进屋里去了,不久这小瓦屋中有了灯光。

  又不久,在一盏小小的清油灯下,这中年父亲同女儿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晚饭了。

  吃着饭,望到脸上还是发红的病态未尽的阿黑,父亲把饭吃过一碗也不再添。被父亲所系念的阿黑,是十七八岁的人了,知道父亲发痴的理由,就说:“一点儿病已全好了,这时人并不吃亏。”

  “我要你规规矩矩睡睡,又不听我说。”

  “我睡了半天,是因为到夜了天气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来看,就便到后园去砍竹子,砍来好让五明作箫。”

  “我担心你不好,所以才赶忙回来。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那里就来。”

  “爹你想吃狗肉我们明天自己炖一腿。”

  “你那里会炖狗肉?”

  “怎么不会?我可以问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脏一点,费神一点。爹你买来拿到油坊去,要烧火人帮烙好刮好,我必定会办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我好了,实在好了。”

  “发烧要不得!”

  “发烧吃一点狗肉,以火攻火,会好得快一点。”

  乖巧的阿黑,并不怎样想狗肉吃,但见到父亲对于狗肉的倾心,所以说狗肉自己来炖的话。但不久,不必自己亲手,五明从油坊里却送了一大碗狗肉来了。被他爹说了一阵是怎不把四伯留下的五明,退思补过,所以赶忙拿了一大青花海碗红焖狗肉来。虽说是送狗肉来,来此还是垂涎另外一样东西,比四伯对狗肉似乎还感到可爱。五明为什么送狗肉一定要亲自来,如同做的大事一样,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让他坐,推了一个小板凳过去。

  “我站站到也成。”

  “坐,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阿黑姐,我听你的话,不要生气!”

  于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边驯伏到像一只猫。坐在一张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灯光下的阿黑吃饭,看四伯喝酒挟狗肉吃,若说四伯的鼻子是为酒糟红,使人见了仿佛要醉,那么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为什么如此逗人爱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个孝子,可以上传。”

  “我只听人说过孝女上传的故事,姐,你是传上的。”

  “我是说你假,你以为你真是孝子吗?你爹不许你作许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过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骂,装得真俨然!”

  “冤枉死我了,我装了些什么?”

  四伯见五明被女儿逼急了,发着笑,动着那大的酒糟鼻,说阿黑应当让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小虽小,顶会扯谎。”

  大约是五明这小子的确在阿黑面前扯过不少的谎,证据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虽一面嚷着冤枉了人,一面却对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饶。

  “五明你对我把眼睛做什么鬼?我不明白。”说了就纵声笑。五明真急了,大声嚷。

  “是,阿黑姐,你这时不明白,到后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听阿黑的话,她是顶爱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这汉子又对女儿说,“够了。”

  “好,我不说了,不然有一个人眼中会又有猫儿尿。”

  五明气突突的说:“是的,猫儿尿,有一个人有时也欢喜吃人家的猫儿尿!”

  “那是情形太可怜了。”

  “那这时就是可笑——”说着,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灯下哭,也好让人看见!”

  走去的五明不做声,也不跑,却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过意不去,就跟到后面走。

  “五明,回来,我不说了。回来坐坐,我有竹子,你帮我作箫。”

  五明心有点动就更慢走了点。

  “你不回来,那以后就……什么也完了。”

  五明听到这话,不得不停了脚步了。他停顿在大路边,等候追赶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边,牵着这小子的手,往回走,这小子泪眼婆娑,仍然进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里对着四伯勉强作苦笑。

  “坐!当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齿,不作声,四伯看了过意不去,帮五明的忙,说阿黑。

  “阿黑,你就忘记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让五明点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强。”

  “爹你袒护他。”

  “怎么袒护他?你大点,应当让他一点才对。”

  “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作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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