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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015 (5)

  我舅舅后来说,他绕着测智商的仪器转了好几圈,想找它的铭牌,看它是哪个工厂出产的,但是没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钣金活,可以证明这东西是国货。他的结论是:原来有铭牌,后来抠掉了,因为还有铭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学员出去以后会把那个工厂炸掉。那机器上有一对电极,要安到受测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会把阴毛烧掉;安高了则把头顶的毛烧掉。总而言之,要烧掉一些毛,食堂里遇到毛没有退净的猪头猪肘子,也会送来测测智商,测得的结果是猪头的智商比艺术家高,猪肘的智商比他们低些。总而言之,这机器工作起来总有一股燎猪毛的味道。假如还有别的味儿,那就是忘了那条标语:“受试前先如厕”,标语后面还有一个箭头,指着厕所的方向。厕所的门和银行的金库一样,装了定时锁,进去以后就要关你半小时。里面还装了个音箱,放着创作歌曲——这种音乐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测时,学员都是这样要求的:我们还要会女人,请给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时候操作仪器的教员却说:我想要留下上边的毛。这是因为习艺所的教员全是纯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学员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头发,让他好看一点;烧掉他的阴毛,省得他沾花惹草。除此之外,她还和他隔着仪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对几道题罢,别电傻了呀!坦白地说,这种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学员的智商,因为他很可能瘦驴屙硬屎,硬充男子汉。宁可挨电,也不把题答错。等到测试完成,学员往往瘫成一团,于是就时常发生教员哭哭啼啼地把学员往外背的动人情景。

  测智商的场面非常的刺激。房顶上挂了一盏白炽灯,灯泡很小,但灯罩却大,看起来像个高音喇叭。这盏灯使房间的下半截很亮,却看不到天花板。教员把学员带到这里,哗啦一声拉出放人的抽屉,说道:脱衣服,躺上去;然后转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里非常冷,脱掉了衣服就起鸡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时和教员说几句笑话,但我舅舅是个沉默的人,他一声都不吭。抽屉里有皮带,教员动手把学员绑紧,绑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两手平伸,两腿并紧,左脚垫在右脚下。贫嘴的学员说:绑这么紧干嘛,又不是猪。教员说:要是猪也好,我们省心多了。多数学员被绑上以后,都是直撅撅的。

  教员就说:这时候还不老实?而学员回答:没有不老实!平时它就是这么大嘛。教员说:别吹牛了,就轰地一声把他推进去。我舅舅躺在抽屉里时也是直撅撅,但人家问他话时,他一声不吭。教员在他肚子上一拍,说:喂!王犯!和你说话呢!你平时也是这么大吗?他却闭上眼睛,说道:平时比这要小。快点吧。于是也轰隆一声被推了进去。他们说,这抽屉下面的轮子很好使,人被推进去时,感觉自己是一个自由落体,完全没有了重量;然后就“通”地一声巨响,头顶撞在机器的后壁上,有点发麻。我对这一幕有极坏的印象——我很不喜欢被捆进去。当然,假如我是教员,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丽的姑娘捆进抽屉,那就大不一样。

  人家说,在那个抽屉的顶壁上,有一个彩色电视屏幕,问题就在这里显示。假如教员和学员有交情,在开始测试之前,会招待他先看一段轻松的录相,然后再下手把他电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医,在下手拔牙前先给病人一块糖吃。但轮到我舅舅,就没有录相看。教员不出题,先把他电得一声惨叫。每一个学员被推进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体,只在口鼻之间有口气,胯间有个东西像旗杆一样挺着;但拉出来时就会热汽蒸腾,好像已经熟透了。但是这种热气里一点好味都没有,好像蒸了一块臭肉。假如他头上有头发,就会卷起来,好像拉力弹簧,至于那挺着的东西,当然已经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来时直橛橛的,比进去时长了两三倍,简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着,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里飞,有些人却一声不吭。而我舅舅出来时,却像个疯子一样狂呼滥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时要由教员把学员背走,背法很特别。她们把学员放开,把他的脚拽在肩上,吆喝一声,就大头朝下地背走了——据说在屠宰场里背死猪就是这样一种背法。但是没人肯来背我舅舅。她们说:王犯,别装死,起来走!别人都是死猪,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着墙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走掉了。

  现在该谈谈他们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数学员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间,有个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还说自己想得个120非难事。但他怕得了这个120,此后就会变得很笨,因为电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于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题也没答对。这就让所领导很是气愤:就是一根木头棍子,IQ也不能为零。于是他们又调整了电压,叫小舅进去补测。再测的结果小舅也没超过50分。当然,还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电死。有件事不说你也知道,别人是答对了要挨电,我舅舅是答错了要挨电。有经验的教员说,不怕学员调皮捣蛋,就怕学员像我舅舅这样耍死狗。

  测过智商以后,我舅舅满脸腊黄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这时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愣了一阵,然后脸上露出了鬼一样的微笑说:很好。他还说自己在那个匣子里精液狂喷,射得满处都是,好像摔了几碟子肉冻,又像个用过的避孕套;以致下一个被推进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操你妈,王二!你丫积点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个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卫生。据说,有公德的人在上测试器之前,除了屙和尿,还要手淫几次,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捋乾净了再进去,这是因为在里面人会失控。

  但我舅舅不肯这样做,他说,被电打很煽情,捋乾净了就不煽情。我觉得小舅是对的:他是个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些不管不顾的家伙。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测试器上显示的那些问题(他还记住了一个问题:“八加七等于几?”)很煽情,还是电流很煽情,还是自己在匣子里喷了一些肉冻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测过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时,小舅躺在床上没有动;别人叫他他也不答应。等到中午吃完饭回来,他还是躺着没动。同宿舍的人去报告教员,教员说:甭理他,也别给他吃饭,看他能挺多久。于是大家就去上课。等到晚上回来时,满宿舍都是苍蝇。这时才发现,小舅不仅死掉了,而且还有点发绿。揭开被子,气味实在是难闻。

  于是他们就叫了一辆车,把小舅送往医院的太平间。然后就讨论小舅是怎么死的,该不该通知家属,怎样通知等等。经过慎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我舅舅发了心脏病。死前住了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万元医药费。但是我们可以放心,习艺所学员有公费医疗,可以报销——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与此同时,习艺所派专人前往医院,把这些情况通知院方,以备我们去查问。等到所有的谎话都编好,准备通知我们时,李家口派出所来电话说,小舅在大地咖啡馆里无证卖画,又被他们逮住了,叫习艺所去领。这一下叫习艺所里的人全都摸不着头脑了。他们谁都不敢去领人,因为可能有三种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个像小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好像连小舅死了所里都不知道,显得所里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去领,也是显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阴魂。在这种情况下去领,助长了封建迷信。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看看死小舅,这才发现他是猪肉、黄豆和面粉做的。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漏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伟大的画家,这位伟大的画家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画票证。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画电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画钱,他也知道画钱犯法;只是偶尔画几张珍稀邮票。等到执照被吊销了以后,他又画过假执照。但是现在的证件上都有计算机号码,画出来也不管用。他还会做各种假东西,最擅长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作客时,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粪放在沙发上,把女主人吓晕过去。这家伙要溜出习艺所,但又要给所里一个交待,他叫我给他找几十斤猪,扛在麻袋里,偷带进习艺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的话,一定劝他用肥皂来做。把半扇瘟猪放到宿舍里太讨人厌了。

  认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发现他有不少失策之处。首先,他不该画些让人看不懂的画。但是如他后来所说,不画这些画就成不了画家。其次,他应该把那些画叫作海马、松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说,假如画得是海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画家。再其次,他不该在习艺所里装傻。但正如小舅所说,不装傻就太过肉麻,难以忍受了。然后是不该逃走、不该在床上放块死猪肉。但小舅也有的说,不跑等着挨电?不做假死尸,等着人家来找我?所以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后有一条,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跑出来就作画、卖画。再过几天,习艺所通知我们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时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们逮住了小舅,他们只能说:此人已死,你们逮错了。我以为小舅还要给自己找些借口,说什么自己技痒难熬,等等。谁知他却发起愣来,愣了好久,才给自己额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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