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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2010 (5)

  我前妻是学工的,三十岁时被调到市政府当秘书,就和我离婚,成了市长夫人。她告诉我说,她很爱我;但是她非嫁给市长不可,因为我是个混蛋。这件事使我着实恼火(虽然我也承认混蛋这个评价恰如其分),但是下班以后,我又不得不去找她。这是因为我需要些进口的东西——我的摩托车快没油了。除了找她要汽油之外,还可以用工业用的粗苯兑上少许柴油来当汽油,去年我用了一阵这种油,尿里就出现两个加号,这说明我已经开始苯中毒,很快就要肿成个大水泡。另一个办法是把我这辆娇小玲珑的日本摩托卖掉,换辆柴油漆托。后者的样子和二十世纪大量生产的手扶拖拉机很相似,结构也很像,说实在的,根本就是一种东西;这样就用不着汽油。这样做又有个克服不了的困难——我现在有点外强中干,要在冬天把柴油机摇起来,肯定不能回回成功。

  最后一条路就是不要摩托,走路或骑车来上班。这也肯定不行,路上的黑烟能把我呛死。除了这些原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辆日本摩托是件漂亮东西,我不能放弃它。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去要汽油。而且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不道德,因为我们部里几乎每个人都和一个以上的女秘书“傍着肩”(换言之,有女秘书、首长夫人做情妇),并且有时向她们要点进口贷,而这些女秘书都在我们这里实习过。假如没有实习制度,全部的人都要像我一样留胡子(铸铁刀刮不了胡子,只能把脸皮刮下来,非用进口刀片不可),但是留胡子的人没几个。这件事的卑鄙之处在于我有半年没去找她了,每次她打电话来,我都对接电话的人喊一声:告诉她我不在。第一次去找她就是要东西,我又算个什么东西。但是我还是决定去找她,并把这件事载入日记。像这样的事应该向数盲汇报。最好市长能知道我搞他老婆了。

  我去找她之前,心里别扭了好久。为了证明我对她有感情,我给她织了一件长毛衣。其实我用不着织毛衣,只要在部里说一声,自然会有人给我去要汽油。但这马上就会在全市的女秘书中传开,对我前妻是个致命的羞辱(说明她的傍肩吹了)。我很不想这样。我带着毛衣去找她,但是没好意思拿出来——我老觉得这有点像贿赂。她给了我汽油加上一大堆的调侃,这些我都泰然接受了。直到她看到了我那块车牌子,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道:原来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好哇好哇……我就暴怒起来,跑到院子里,发动了车子想要跑掉,这时忽然想到工具箱里有件毛衣,就把它拿出来朝她劈面掷去,说道:拿去,我不欠你什么。然后就奔回家里来了。

  有关那块车牌子应该说明一下。我想过,我有可能突然死掉——比方说,在街上被汽车撞死,或者中了风——总之,不是顾影自怜或忽然伤感,而真有这种可能性,因此要对自己做些总结。所以我做了个车牌,上面写着“我是诚实的人”。这牌子挂了好几天,没有人注意。我当然不是说自己从没说过谎——这种人就算有也不在中国——与此相反,我要承认自己真话不多。我是说我在总体上是诚实的。这就是说,我做任何事都尽可能偏向诚实。这一点谁也不能提出反驳。但是我前妻见了这牌子,就像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这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心。

  有关汽油和毛衣的账是这样算的:汽油是进口的特供物资,而且又是危险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车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无价之宝;而毛衣是王二手织的工艺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无价之宝。以上算法是对人民币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还要多一些,因为王二是科班出身的工艺美术家,本人又有些名气。

  用美元来算,劣质柴油和机织毛衣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除了某一种特定牌号的柴油可以卖给流浪汉,因为可以当毒品吸——但是到黑市上买卖东西是犯法的,所以这种算法不能考虑。在可以考虑的算法内,毛衣和汽油等值。顺便说一句,柴油是各种东西兑成的,成分复杂而不稳定,有时能创造出一些奇迹。有些柴油可以炒菜——这就是说,菜籽油掺多了;有些柴油可以刷墙——这就是说,桐油掺多了;有些柴油可以救火——乡镇企业的产品常是这样,当然是水掺多了。只要不是最后一种情况,都可以加人我设计的柴油机。我的设计就如一口中国猪,可以吃各种东西,甚至吃屎。奇迹归奇迹,它们还是一堆破烂,一文不值——因为它能把你的生活变成垃圾。

  这件事给我的启示是有两种办法可以创造真正的价值,一种是用工业的精巧,另一种是用手和心。用其他方式造出的,均属大粪。但是大粪没有危险性。我住在山上一座木板房子里,地扳上铺着自己做的手织地毯,墙上挂的挂毯也是自己做的。我还有一台Fisher牌的音响设备,这是用挂毯跟小徐换的。我的房子里很温暖,很舒适,环境也安静。晚上我躺在地毯上听美国的乡村音乐,身上一点都没有发痒。这是因为白天在她家里洗了个热水澡。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我没法抵挡这种诱惑。在那个白瓷卫生间里,我还喝了几口喷头里出来的热水——是甜的,比发给我们的饮水都要好。当时我渴极了。在此之前,她给我可乐,我没喝。这似乎证明了我前妻的话:只要我能克服违拗心理,一切都会好。我前妻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房子很漂亮,安着茶色玻璃窗子。院子里有几棵矮矮的罗汉松,铺着很好看的地砖——第一次看到时我入了述,后来就讨厌这种地砖、这个院子。她还问我为什么老不来,我说市长就住隔壁,这当然是托辞。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这样的院子。但是假如这样说了的话,她就会嚷起来:你跟我计较有什么用?这世道又不是我安排的呀!

  也许是因为白天洗了澡,也许是因为屋里太暖和,我身上的那个东西又变得很违拗。那东西直起来以后,朝上有一个弧度。因为它的样子,所以是我前妻调侃的对象。事实上这样子帅得很,所有表现它的工艺品全是这样的。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敲我的窗子——原来是我前妻。她把自己套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斗篷里——现在女人出门都要套这种东西,否则就会与烟炱同色。在这件斗篷下面,是我送她的毛线外套——我把它织得像件莲花做成的鱼鳞甲,长度刚好超过大腿——再下面什么都没穿,除了脚上的长统靴子和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是走着来的,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吧,但她还是强笑着说:我来谢谢你送我毛衣。焐了老半天她才暖过来。我们俩做了爱,她在我这里过夜。她说:你的确是个诚实的人。和诚实的人做爱有快感,和不诚实的人做爱什么也感不到——就这点区别。

  我前妻已经三十五岁了,依然很原亮。她想留下来和我过几天,但是我没答应。第二天早上起了个大早,用摩托车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再去接小徐。这一次她不肯穿那件毛衣,怕把它搞脏了,就把自己裹在一条毯子里,在后座上裸露出光洁的两条腿,让半城的人大开眼界。在我年轻时,这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现在什么也引不起。假如风纪警察把我逮了去,我就说我是技术部的。假如他还是不放我,我就说我有点毛病——为什么只准别人有毛病,不准我有毛病?事实上技术部的人只要不杀人放火,并且别被保安逮到,干什么都没问题。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假如我被判定得了数盲症,就不会和领导的夫人乱搞。得数盲的人不乱搞,假如组织上不安排,连自己老婆也不搞。我想这一点应该让上级知道。

  我是中国年龄最大的工程师,这是我前妻告诉我的。我做技术工作有很多年了。我前妻还说,假如我患了数盲症,给我重新安排工作时,要计算我的分数,在算法公式里数盲前年龄和数盲前工龄占很大比重。她给我算了一遍,发现已经到了天文数字。我一旦数盲,就能当个省级干部。这就是我们破镜重圆之时,到了那时,市长会接到一份录音文件——某发某号冒号自即日起逗号某同志括号起女括号终不再担任你秘书和夫人句号她括号起女宇旁括号终的工作由某某某接替句号完句号。然后她就拿一份红头文件来找我,说道:王二,咱俩复婚了。你在这文件上画个圈。此时我就会问:往哪儿画?而且画出个锯齿形的阿米巴。考虑到我现在画二十厘米以下的圆不用圆规,实在难以想象,但这是真的,假如我得了数盲症的话。这一切都明明白白,不明白的只有是谁来安排这些。我前妻说:我们呗。说着挺起了乳房,但是假如我得了数盲症,就会看不出她挺的是乳房。数盲在这方面表现极差,据说只会说一句话:今天机关布置和家属过夫妻生活,你安排一下。你给他安排了,他又分不出前胸和后背。

  有关夫妻生活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据说数盲都是这样进行的:看着女人的肉体,傻头傻脑地说一句;“夫妻生活要重视呀”,然后流一点口水就开始干了;一边干,一边还要说些“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之类的中外格言。女方一致认为,在这种时候想要分出哪里是肚皮哪里是阳县颇不容易。除此之外,那些中外格言全是老生常谈。她们管这件事叫做“被肚皮拱了一下”。我的问题是没有能拱人的肚皮,肚脐眼倒是凸出的,但是那一点东西太小了。我的骨头架子很大,但是人太瘦了。我前妻的话不是认真说的,而是想挑逗我。据说尚不是数盲的人一想到未来,就会性欲勃发,而得了数盲症的人不管你说些什么他都不勃发。谁都知道,我不会得数盲症,要是能得早得了。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挑逗的——我已经四十八岁了。到了这个岁数,人不得不一本正经。

  有关拿肚皮拱人的事,还有些补充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纪,最具危险性的是信息。做爱这件事,除了纯生物的成分,就是交流些信息。爱抚之类全是堕落的信息,带有危险性。中外格言则是些好的信息,但对勃发没有助益。好在他们的肚子不管勃发不勃发,老是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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