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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李家庄的变迁 (5)

  铁锁听了一会,虽然不全懂,却觉着这个人说话很公平。他把行李安插下,到外边买着吃了一点东西,回来躺在铺上问一个同行道:“吃饭时候讲话的那个人是哪里来的?”这个同行道:“他也是咱这院子里的房客,在三晋高中上学,姓常,也不知道叫什么。他的同学叫他小常,大家也跟着叫小常先生,他也不计较。这人可好啦!跟咱们这些人很亲热,架子一点也不大,认理很真,说出理来跟别的先生们不一样。”铁锁近来有好多事情不明白,早想找个知书识字的先生问问,可是这些糊涂事情又都偏出在那些知书识字的人们身上,因此只好闷着,现在见他说这位小常先生是这样个好人,倒有心向他领个教,便向这个同行道:“要是咱们一个人去问他个什么,他答理不答理?”这个同行道:“行!这人很好谈话,只要你不瞌睡,谈到半夜都行!”铁锁道:“那倒可以,只是我跟人家不熟惯。”这个同行道:“这没关系,他倒不讲究这些,你要去,我可以领你去!”铁锁说:“可以!咱们这会就去。”说罢两个人便往小东房里去见小常。

  他们进了小东房,见小常已经点上了灯在桌边坐着,他还有一个同学睡在炕上。这个匠人便向小常介绍道:“小常先生!我这个老乡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不可以?”小常的眼光向他两人一扫,随后看着铁锁道:“可以!坐下!”铁锁便坐在他的对面。铁锁见小常十分漂亮精干,反觉着自己不配跟人家谈话,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谈起。小常见他很拘束,便向他道:“咱们住在一处,就跟一家人一样,有什么话随便谈!”铁锁道:“我有些事情不清楚,想领领教,可是,‘从小离娘,到大话长’,说起来就得一大会。”小常道:“不要紧!咱们住在一块,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不用拘什么时候,谈到哪里算哪里。”铁锁想了一会道:“还是从头说吧!”他便先介绍自己是哪里人,在家怎样破了产,怎样来到太原,到太原又经过些什么,见到些什么……一直说到当天晚上搬出会馆。

  他把自己的遭遇说完了,然后问小常道:“我有这么些事不明白:李如珍怎么能永远不倒?三爷那样胡行怎么除不办罪还能做官?小喜春喜那些人怎么永远吃得开?别人卖料子要杀头,五爷公馆怎么没关系?土匪头子来了怎么也没人捉还要当上等客人看待?师长怎么能去拉土匪?……”他还没有问完,小常笑嘻嘻走到他身边,在他肩上一拍道:“朋友!你真把他们看透了!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铁锁道:“难道上边人也不说理吗?”小常说:“对对对!要没有上边人给他们做主,他们怎么敢那样不说理?”铁锁道:“世界要就是这样,像我们这些正经老受苦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小常道:“自然不能一直让它是这样,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铁锁道:“谁能打倒人家?”小常道:“只要大家齐心,他们这伙不说理人还是少数。”铁锁道:“大家怎么就齐心了?”小常道:“有个办法。今天太晚了,明天我细细给你讲。”一说天晚了,铁锁听了一听,一院里都睡得静静的了,跟他同来的那个同行不知几时也回去睡了,他便辞了小常也回房睡去。

  这晚铁锁回去虽然躺下了,却睡得很晚。他觉着小常是个奇怪人。凡他见过的念过书的人,对自己这种草木之人,总是跟掌柜对伙计一样,一说话就是教训,好的方面是夸奖,坏的方面是责备,从没有见过人家把自己也算成朋友。小常算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朋友的人。至于小常说的道理,他也完全懂得,他也觉着不把这些不说理的人一同打倒另换一批说理的人,总不成世界,只是怎样能打倒,他还想不通,只好等第二天再问小常。这天晚上是他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天,他觉着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人,总还算像个世界。

  第二天,他一边做着工,一边想着小常,好容易熬到天黑,他从地洞里放下家伙钻出来,在街上也顾不得停站,一鼓劲跑回满洲坟来,没有到自己房子里,就先到小东房找小常去。他一进去,不见小常,只见箱笼书籍乱七八糟扔下一地,小常的同学在屋里整叠他自己的行李。他进去便问道:“小常先生还没有回来?”小常那个同学道:“小常叫人家警备司令部捉去了。”他听了,大瞪眼莫名其妙,怔了一会又问道:“因为什么?”小常那个同学抬头看了看他,含糊答道:“谁知道是什么事?”说着他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去。铁锁也不便再问,跟到外边,见他叫了个洋车拉起来走了。这时候,铁锁的同行也都陆续从街上回来,一听铁锁报告了这个消息,都抢着到小东房去看,静静的桌凳仍立在那里,地上有几片碎纸,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觉着奇怪。有个常在太原的老木匠道:“恐怕是共产党。这几年可多捉了共产党了,杀了的也不少!真可惜啊!都是二十来岁精精干干的小伙子。”铁锁问道:“共产党是什么人?”那老木匠道:“咱也不清楚,听说总是跟如今的官家不对,不赞成那些大头儿们!”另外有几个人乱说“恐怕就是”,“小常跟他们说是两股理”,“小常是说真理的”……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后都说,“唉!可惜小常那个人了!”好多人都替小常忧心,仍和昨天下米一样多,做下的干饭就剩下了半锅。

  铁锁吃了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他才觉着世界上只小常是第一个好人,可是只认识了一天就又不在了。他听老木匠说还有什么共产党,又听说这些人被杀了的很多,他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可见这种人不只小常一个;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没有被杀的是不是也很多?又想:既然被杀了的很多,小常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要是那样年轻、能干、说真理的好人,昨天晚上还高高兴兴说着话,今天就被人家活生生捉住杀了,呵呀!……他想着想着,眼里流下泪来。这天晚上,他一整夜没有睡着,又去问老木匠,老木匠也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从这天晚上起,他觉着活在这种世界上实在没意思,每天虽然还给人家打地洞,可是做什么也没有劲了,有时想到应该回家去,有时又想着回去还不是一样的。

  就这样拖延着,一个秋天过去了。飞机不断来,打地洞的家也很多,可是山西票子越来越不值钱,铁锁他们一伙人做得也没有劲,慢慢都走了。后来阎锡山下了野往大连走了。徐永昌当了警备司令来维持秩序,南京的飞机也不来了,各大公馆的地洞也都停了工。人家一停工,铁锁和两三个还没有走了的同行也没有事了,便不得不作回家的计划。

  这天铁锁和两个同来的同行,商议回家之事。听说路上很不好行动,庞炳勋部驻沁县,孙殿英部驻晋城,到处有些散兵,说是查路,可是查出钱来就拿走了。他们每人都赚下一百多元山西票,虽说一元只能顶五毛,可是就算五十元钱,在一个当匠人的看起来,也是很大一笔款,自然舍不得丢了。好在他们都是木匠,想出个很好的藏钱办法,就是把合缝用的长刨子挖成空的,把票子塞进去再把枣木底板钉上。他们准备第二天起程,这天就先把票子这样藏了。第二天一早,三个人打好行李,就上了路。走到新南门口,铁锁又想起他那双鞋仍然丢在会馆,鞋还有个半新,丢了也很可惜,就和两个同行商议,请他们等一等,自己跑回去取。

  这两位同行,给他看着行李,等了差不多一点钟,也不见他来。一辆汽车开出来了,他两人把行李替他往一边搬了一搬。又等了一会,他和另一个人相跟着来了,一边走,一边向他两人道:“等急了吧?真倒霉!鞋也没有找见,又听了一回差!”两个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春喜去大同取行李回来了,和好多人趁秘书长送亲戚的汽车回去,叫我给人家往车上搬箱子!”有个同行也认得春喜,问他道:“他在大同做什么来?有什么箱子?”铁锁道:“听说在什么统税局。这些人会发财,三四口箱子都很重。

  ”那个同行向他开玩笑道:“你跟他是一村人,还不能叫他的汽车捎上你?”铁锁道:“一百年也轮不着捎咱呀!”随手指着同来的那个人道:“像这位先生,成天在他们公馆里跑,都挤不上啦!”他两个同行看同他来的那个人,长脖子,穿着件黑袍,上面罩着件灰大衫,戴着礼帽,提着个绿绒手提箱。这人就是当日在五爷公馆里的那个鸭脖子,他见铁锁说他挤不上,认为不光荣,便解释道:“挤不上,他们人太多了!到路上要个差也一样,不过走慢一点。”他特别说明他可以要差,来保持他的身份。铁锁在太原住了几个月,也学得点世故,便向鸭脖子道:“先生,我们也想沾沾你的光!听说路上不好走,一路跟你相跟上许就不要紧了吧?”鸭脖子道:“山西的机关部队都有熟人,碰上他们自然可以;要碰上外省的客军,就难说话了,我恐怕只能顾住我。”说着强笑了一笑。

  他们就这样相跟着上了路。走了不多远,有个差徭局,鸭脖子要了一头毛驴骑着,他们三个人挑着行李跟在后边。

  鸭脖子要的是短差,十里八里就要换一次,走了四五天才到分水岭。一路上虽然是遇到几个查路的,见了鸭脖子果然客气一点,随便看看护照就放过去了。他们三个说是跟鸭脖子一行,也没有怎么被检查。过了分水岭,有一次又遇到两个查路兵,虽然也是山西的,情形和前几次有些不同,把他们三个人的行李抖开,每一件衣服都捏揣过一遍,幸而他们的票子藏得好,没有被寻出来。检查到了铁锁那身军服,铁锁吃了一惊,可是人家也没有追究。后来把鸭脖子的手提箱打开,把二十块现洋给检查走了。

  这一次以后,他们发现鸭脖子并不抵事,跟他一道走徒磨工夫;有心前边走,又不好意思,只好仍跟他走在一起。快到一个叫“崔店”的村子,又碰上查路的,远远用手枪指着喊道:“站住!”四个人又吓了一跳。站住一看,那个喊“站住”的正是小喜,还有两个穿军服的离得比较远一点。小喜一看鸭脖子,笑道:“是你呀!”又向铁锁道:“你也回去?”铁锁答应着,只见小喜回头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自己人自己人!”又向鸭脖子道:“天也黑了,咱们住一块吧!”鸭脖子道:“住哪里?”小喜道:“咱们就住崔店!”又向那两个穿军服的道:“路上也没人了,拿咱们的行李,咱们也走吧!”说了他便和那两个人跑到一块大石头后边,每人背出一个大包袱来。七个人相跟着来到崔店,天已大黑了。小喜走在前面,找到一家店门口,叫开门,向掌柜下命令道:“找个干净房子!”掌柜看了看他,惹不起;又看了看铁锁他们三个道:“你们都是一事吗?”铁锁道:“我们三个是当匠人的!”掌柜便点着灯把小喜他们四人引到正房,又把铁锁他们三个另引到一个房子里。

  他们四个人,高喊低叫,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崔店是个小地方,掌柜一时应酬不来,挨了许多骂,最后找了几个鸡蛋,给他们做的是炒鸡蛋拉面。打发他们吃过以后,才给铁锁他们三个坐上锅做米饭。赶他们三个吃罢饭,天已经半夜了。

  他们三个人住的房子,和正房相隔不远,睡了之后,可以听到正房屋里谈话。他们听得鸭脖子诉说他今天怎样丢了二十块现洋,小喜说:“不要紧,明天可以随便拿些花。”鸭脖子说:“不算话,带多少也不行!听说沁县到晋城一带都查得很紧!”小喜说:“我也要回去。明天跟我相跟上,就没有人查了。”铁锁一个同行听到这里,悄悄向铁锁道:“你听!小喜明天也回去。咱明天跟他相跟上,也许比那个鸭脖子强,因为他穿的军衣,况且又是做那一行的。”铁锁也悄悄道:“跟他相跟上,应酬查路的那一伙子倒是有办法,可是他们那些人我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同行道:“咱和他相跟啦吧,又不是和他结亲啦!”铁锁一想,又有点世故气出来了。他想:今天和鸭脖子相跟还不是一样的不舒服,可是到底还相跟了,就随和些也好。况且自己又曾给小喜当过一个月勤务,就以这点关系,说出来他也不至于不应允。这样一想,他也就觉着无可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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