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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家庄的变迁 (8)

  不过不对付这些家伙们,大多数的好老百姓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何还有心抗日?这些事马上说不明白,一两天我就要到你们那一区的各村里去,也可以先到你们村子里看看,到那时候咱们再详细谈吧!你一年多了还没有回去啦,可以先回去看一下,等几天我就去了。”铁锁又道:“你是不是能先告我说怎样把大家组织起来,我回去先跟几个自己人谈谈。”小常见他这样热心,连声答道:“可以可以!你就先参加我们牺盟会吧!”说着就给他拿出一份牺盟会组织章程和入会志愿书,给他讲解了一下,然后问他会写字不会。他说写不好,小常便一项一项问着替他往上填写,写完又递给他看了一下,问他写得对不对。他看完了完全同意,又递给小常收起来。小常又告他说:“就照这样收会员,以后有什么要做的事,大家开会决定了大家来做,这就叫组织起来了。”又给他拿了几份组织章程道:“你回去见了你自己以为真正的好人,就可以问他愿意入会不;他要愿意,你就可以算他的介绍人,介绍他入会。我们派出去那个同志姓王,还在你们那一带工作,谁想入会,可以找他填志愿书,我可以给他写个信。”说着他便写了个信交给铁锁。

  太阳快落的时候,铁锁才辞了小常回自己住了一年多的那个圈子里收拾行李。他回去见人已经走完了,灶也停了,只剩自己一条破被几件破衣服,堆在七零八落的铺草堆里。他把这些东西捆好以后,天已黑了,没钱住店,只好仍到牺盟会找着小常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常又留他吃过早饭,他便回家去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肚子高兴憋得他要说话,可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说也没处说,有时唱几句戏,有时仰天大叫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八十里小跑步,一直跑回村子里去。这时正是收罢秋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在打谷场上铡草,太阳虽然落了却还可以做一阵活,见他回来了,就都马上停了工,围着他来问询。孩子们报告了二妞,二妞也到场上来看他。

  他第一个消息自然是报告“小常来了”。这个消息刚一出口,一圈子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许多,一齐同声问道:“真的?”“在哪里啦?”他便把在县里遇小常的一段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这村里知道小常的,也不过只是上年正月初三在修福老汉家听铁锁谈话的那几个人,可是自铁锁被捕以后,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因为铁锁一被捕,谁也想打听是为什么来,结果就从冷元口中把铁锁那天晚上谈的话原封传出去。后来春喜知道了,又把冷元弄到庙里,叫他当众说了一遍,在春喜是想借冷元的话证明铁锁真与共产党有过关系,以便加重他的罪,可是说了以后,反叫全村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好人了。大家这会见铁锁说小常不几天要来,都说:“来了可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啦。”

  这天晚上,铁锁又到修福老汉那里问他近来村里办公人的变动,修福老汉说的和小常接到王同志的报告差不多,只是又说这位新来的村长,是春喜一个同学,说是受过训,也不过是嘴上会说几句抗日救国的空话,办起事来还跟李如珍是一股劲,实际上还跟李如珍是村长一样。又谈到牺盟会派来的王同志,修福老汉道:“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说话很伶俐,字写得也很好,可惜人太年轻,不通世故。他来那几天,正是收秋时候,大家忙得喘不过气来,他偏要在这时候召集大家开会。老宋打了几遍锣,可是人都在地里,只召集了七八个老汉跟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因为人忙,还说大家不热心。”铁锁又说到小常叫他回来组织牺盟会,修福老汉道:“已经组织起来了,我看那也没有什么用处。”铁锁觉着奇怪,忙问道:“几时组织的?谁来组织的?”修福老汉道:“还是姓王的那个孩子来的时候,叫村长给他找个能热心为大家办事的人,忙时候,正经人都没工夫,村长给他找了个小毛陪他坐了半天。他走后,小毛跟村里人说人家托他组织牺盟会,前天才挨户造名册,可不知道报上去了没有。”铁锁听罢摇着头道:“想不到这些家伙们这样透脱,哪一个缝子也不误钻!”

  他虽然白天跑了八十里路,晚上又谈了一会话,回去仍然没有睡着。自他被捕以后,二妞到城里去探过他三次:“第一次人家说还没有判决,不让见面;第二次第三次,虽然见了,又只是隔着门说了不几句话,人家就撵她走了,因此也没有看清自己的丈夫累成了什么样子,只是盼望他能早些出来就是了。这时,人是回来了,可是身上糟蹋得变了样子:头发像贴在头上的毡片子,脸像个黄梨,袖子破得像两把破蒲扇,满身脏得像涂过了漆,两肘、两漆、肩膀、屁股都露着皮,大小虱子从衣服的窟窿里爬进去爬出来。二妞见人家把自己的男人糟蹋成这个样子,自然十分伤心,便问起他在县里是怎么过。听铁锁说到怎样喝六十年的老仓米汤,怎样睡在草堆里,抬多么重的抬杆,挨多么粗的鞭子……惹得她抱住铁锁哭起来。铁锁从小就心软,这几年虽说磨练得硬了一点,可是一年多没有见一个亲人了,这会见有人这样怜惜自己,如何能不心恸,因此也忍不住与她对哭。两口子哭了一会,二妞又说了说近一年来家里的困难,最后铁锁又告她说世界变了,不久就要想法打倒那些坏家伙,说着天就明了。

  二妞虽然过的是穷日子,却不叫累了身面,虽是补补衲衲的,也要洗得干净一点。铁锁这一身,她以为再也见不得人,马上便要给他洗补。窟窿又多,又没有补钉布,只好盖上被子等。

  二妞到河里去洗衣服,家里再没有别人,邻居们来看他,他只好躺着讲话;邻居们走了,他就想他自己的事。他想:“小常说组织起来就是办法,也说的是组织好人,像小毛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那些坏家伙的尾巴,组织进去一定不能有什么好处。”小常给他写的信他还带着,在路上还打算一到家就先去找王同志,到这会看起来这王同志也不行,因此就决定暂且不去找他。小毛既然也在村里组织牺盟会,自己就且不去组织,免得跟他混在一起,还是再到县里去一趟,先把这些情形告给小常知道。晌午吃饭时候,冷元们一伙人又端着碗来跟他闲谈,说到组织牺盟会,大家也说:“要想法子不跟小毛这些人碰伙,免得外人认不清咱们是干什么的。”这样一说,越发帮助他打定了先到县里见小常的主意,他便想等这天补好衣裳,第二天就去。

  天气冷了,洗出来的衣服不快干,直等到后半晌才干了,二妞便收回来给他补。衣服太破,直补到快吃晚饭,才补完了个上身。就在这时候,看庙的老宋来了,说庙里来了个牺盟会的特派员要找他。他问老宋道:“是不是二十五六岁一个人,头发厚墩墩的,眼睛像打闪,穿着一身灰军服?”老宋道:“就是!”他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来向二妞道:“小常来了!快给我衣裳!”老宋问道:“那就是小常?”他说:“是!”老宋见他还没有穿衣裳,便向他道:“你后边来吧!我先回去招呼人家。”说了便先走了。二妞把补好了的夹袄给他,又拿起裤来看着上面的窟窿道:“这太见不得人了,你等一等我给你去借白狗一条裤子去!”说着她便跑出去了。修福老汉住的院子,虽说离不多远,走起来也得一小会,要找白狗的裤,巧巧自然也得翻一会箱,铁锁去见小常的心切,等了一下等得不耐烦了,就仍然穿起自己的窟窿裤来往庙里去,等到二妞借裤回来,铁锁已经走到庙里了。

  裤子虽没有趁上用,“小常来了”的消息却传出去了——巧巧传白狗,白狗传冷元。什么事情只要叫冷元知道了,传起来比电话还快,不大一会就传遍全村,在月光下只听得满街男女都互相问询:“来了?”“来了?”

  铁锁到了庙里,见村公所已经点上灯,早有村长、春喜、小毛他们招呼着小常吃过饭,倒上茶。铁锁一进去见他们这些人坐在一块,还跟往日一样,站在门边。村长他们三个人自然没有动,小常却站起来让坐,铁锁很拘束地凑到小毛坐着的板凳尖上,小毛向铁锁道:“这是牺盟会的县特派员,见了面也不知道行个礼?”小常微笑着道:“我们是老朋友!”说着和铁锁握了一下手,让他坐下。铁锁在这种场面上,谈不出话来,村长他们见桌面上插进铁锁这么个气味全不相投的老土,自然也没有什么要谈的话,全场静了一会,只听得窗外有好多人哼哼唧唧,村长向着窗喊道:“干什么?”窗外的人们花啦啦啦都跑出庙门外去了。

  小常看见这里不是老百姓活动的地方,就站起来向铁锁道:“我上你家里看看去!”铁锁正觉着坐在这里没意思,自是十分愿意,便领着小常走出来。到了庙门口,被村长喊跑了的那伙人还在庙门口围着,见他两人出来了,就让出一条路来,等他两人走过去,跟正月天看红火一样,便一拥跟上来。到了铁锁门口,铁锁让小常往家里去,小常见人很多,便道:“就在外边坐吧!”说着就坐在门口的碾盘上。看的人挤了一碾道,妇女、小孩、老汉、老婆……什么人都有。有个孩子挤到碾盘上,悄悄在小常背后摸了摸他的皮带。冷元看见小毛也挤在人缝里,便故意向大家喊道:“都来吧!这里的衙门浅!”大家都轰的一声笑起来。小常听了,暗暗佩服这个人的说话本领。

  铁锁悄悄向小常道:“这说话的就是冷元,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好说冒失话的。”又见大家推着冷元低声道:“去吧去吧!”大家一手接一手把他推到碾盘边,冷元向铁锁道:“大家从前听你说,这位常先生很能讲话,都想叫你请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铁锁顺便向小常道:“这就是冷元。”小常便向冷元握手相认。冷元又直接向小常道:“常先生给我们讲讲话吧?”小常看见有这么多的人,也是个讲话的机会,只是他估量这些人都还没有吃过晚饭,若叫他们吃了饭再来,又怕打断他们听话的兴头,因此就决定只向他们讲一刻钟。主意已定,便回答冷元道:“可以!咱们就谈一谈!”他看见旁边有个簸米台,便算成讲台站上去,听话的人还没有鼓掌的习惯,见他站上去,彼此都小声说:“悄悄!不要乱!听!”马上人都静下来,只听他讲道:

  “老乡们!我到这里来是第一次,只认得这位铁锁,我们是前六七年的老朋友。不过我到这里,可也不觉得很生,咱们见一面就都是朋友——比方我跟铁锁,不是见了一面就成朋友了吗?朋友们既然要我讲话,我得先说明我是来做什么的。我是本县牺盟会的特派员,来这里组织牺盟会。这个会叫‘牺牲救国同盟会’,因为嫌这么叫起麻烦,才叫成‘牺盟会’。大家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国啦?”

  有些说:“知道!因为日本打进来了。”

  小常接着道:“好几个月了,我想大家也该知道一点,这里我就不多说了。这‘打日本救中国’是我们大家的事,应该大家一齐动起来,有钱的出钱,大家出力。从前是有钱的不肯拿出钱来,只在没钱人的骨头里榨油,这个不对,因为救国是大家的事,日本人来了有钱人受的损失更大,不应该叫大家管看门,有钱人光管睡觉——力是大家出,可是有钱人一定得拿出钱来。”

  有人悄悄道:“人家认这个理就是对!”

  小常接着道:“至于大家出力,要组织起来才有力量。这个‘组织起来’很不容易。要听空名吧,山西早就组织起来了:总动员委员会、自卫队、运输队、救护队、妇女缝纫队、少年除奸团、老人祈祷会,村村都有,名册能装几汽车,可是我问大家,这些组织究竟干过一点实事没有?”

  大家都笑了,因为他们早就觉着这些都没有抵什么事。

  小常仍接着一气说下去:“这种空头组织一点也没有用处,总得叫大家都干起实事来,才能算有力量的组织。为什么大家都不干实事啦?这有两个原因,就是大多数人,没有钱,没有权。没有钱,吃穿还顾不住,哪里还能救国?像铁锁吧:你们看他那裤子上的窟窿!抗日要紧,可是也不能说穿裤就不要紧,想动员他去抗日,总得先想法叫他有裤穿。没有权,看见国家大事不是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救国?我对别人不熟悉,还说铁锁吧:他因为说了几句闲话,公家就关起他来做了一年多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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