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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家庄的变迁 (11)

  这天晚上,李如珍叫来了小喜、小毛,集合在他自己的烟灯下听春喜的报告。夜静了,大门关上了,春喜取出一个记要的纸片子来报告道:“这一次我到县团部,把叔叔提出的问题给县团长看了,县团长特别高兴,觉着我们这里特别关心大局,因此不嫌麻烦把这些问题一项一项都详细回答了一下。他说最要紧的是防共问题。他说咱这公道团原来就是为防共才成立的,现在根本还不变,只是做法要更巧妙一点。他说防共与容共并不冲突。他说阎司令长官说过:‘我只要孝子不要忠臣!’就是说谁能给阎司令长官办事,阎司令长官才用谁。

  对共产党自然也是这样,要能利用了共产党又不被共产党利用。既然容纳了共产党,又留着我们公道团,就是一方面利用他们办事,一方面叫我们来监视他们,看他们是不是真心为着阎司令长官办事,见哪个共产党员做起事来仍然为的是共产党,并不是为阎司令长官,我们就可以去密电报告,阎司令长官就可以撤他的职。第二个问题:‘牺盟会是不是共产党?’他说牺盟会有许多负责人是共产党员,因为他们能团结住许多青年,阎司令长官就利用他们给自己团结青年。他们自然也有些人想利用牺盟会来发展共产党,可是阎司令长官不怕,阎司令长官自任牺盟总会长,谁要那样做,就可以用总会长的身份惩办他。”

  李如珍插嘴问道:“他就没有说叫我们怎样对付牺盟会?”

  春喜道:“说来!他说最好是能把村里的牺盟会领导权抓到我们自己人手里,要是抓不到,就从各方面想法破坏它的威信,务必要弄得它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如珍翻了小毛一眼道:“我说什么来?已经好好抓在手了,人家说了个‘出钱’就把你吓退了!其实抓在你手出钱不出钱是由你啦,你一放手,人家抓住了,不是越要叫你出钱吗?现在人家不是就要逼咱执行减租减息法令吗?”说到这里他回头问春喜道:“阎司令长官为什么把减租减息定成法令啦?”

  春喜道:“接下来就该谈到这个。县团长说:这‘减租减息’原来是共产党人提出来的。他们要求阎司令长官定为法令,阎司令长官因为想叫他们相信自己是革命的,就接受了。不过这是句空话,全看怎样做啦:权在我们手里,我们拣那些已经讨不起来的欠租欠利舍去一部分,开出一张单子来公布一下,名也有了,实际上也不受损失,权弄到人家手里,人家组织起佃户债户来跟我们清算,实际上受了损失,还落个被迫不得减的顽固名字。”

  李如珍又看了小毛一眼,小毛后悔道:“究竟人家的眼圈子大,可惜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小喜笑道:“一说出钱就毛了,还顾得想这个!”说得大家齐声大笑。

  春喜接着道:“这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就把小常到村成立牺盟会的经过情形向他报告了一下。他说别的地方也差不多都有这样报告,好像小常是借着牺盟会的名字发展共产党。他说他正通知各地搜集这种材料,搜集得有点线索,就到司令长官那里告他,只要有材料,不愁撤换不了他。这次去见县团长,就谈了谈这些。”

  小喜道:“报告听完了,我们就根据这些想我们的办法吧!马上有两件事要办:一件是怎样抵抗减租减息,一件是怎样教铁锁他们这牺盟会不起作用。”

  小毛抢着道:“抵抗减租减息,我想县团长说的那个就好,我们就把那些讨不起来的东西舍了它。”

  李如珍道:“我觉得不妥当,县团长既然这样说,可见这法子有人用过了。空城计只可一两次,你也空城计我也空城计,一定要叫人家识破。我想咱村虽然有铁锁他们那个牺盟会,可是大权还在我们手,村长是我们的人,公道团是春喜,开起总动员委员会来,虽然是三股头——公道团、牺盟会、村政权——有两股头是我们的,怎么也好办事。”

  春喜抢着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办法来了,我们可以想法子跟他们拖。总动委会开会时候,我们就先把这问题提出来——先跟村长商量一下,就说我们要组织个租息调查委员会,来调查一下全村的租息关系,准备全村一律减租减息。铁锁他们都拿不起笔来,我们就故意弄上很详细整齐的表册慢慢来填,填完了就说还要往上报——这样磨来磨去,半年就过去了。”

  小毛插嘴道:“过了半年不是还得减吗?”

  小喜抢着道:“我看用不了两个月日本就打来了,你怕什么?况且这只是个说法,不过是叫挡一挡牺盟会的嘴,只要能想法把牺盟会弄得不起作用,这事搁起来也没人追了。”

  李如珍道:“对!只要把牺盟会挑散了就没人管这些闲事了。我看还是先想想怎样挑散牺盟会吧!”

  小喜道:“这我可有好办法。咱李继唐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人,还坏不了这点小事?”

  春喜道:“你且不要吹!你说说你的做法我看行不行!现在多少跟从前有点不同,不完全是咱的世界了——自那姓常的来了,似乎把铁锁他们那伙土包子们怂恿起来了,你从前那满脑一把抓的办法恐怕不能用了。”

  小喜道:“这也要看风驶船啦吧,我该认不得这个啦?一把抓也不要紧,只要抓得妙就抓住了!”

  春喜道:“这不还是吹啦吗?说实在的,怎么办?”

  小喜道:“办法现成!说出来管保你也觉着妙!铁锁他们那伙子,不都是青壮年吗?我不是自卫队长吗?我就说现在情况紧急,上边有公事叫加紧训练队员。早上叫他们出操,晚上叫他们集中起来睡觉,随时准备行动,弄得他们日夜不安根本没有开会的时候,他们就都不生事了,上边知道了又觉着我是很负责的,谁也驳不住我!”

  还没等春喜开口,李如珍哈哈大笑道:“小喜这孩子果然有两下子!”春喜、小毛也跟着称赞。

  事情计划得十全十美,四个人都很满意。李如珍因为特别高兴,破例叫他们用自己的宜兴磁烟斗和太谷烟灯过了一顿好瘾。

  铁锁他们果然没有识破人家的诡计,叫人家捉弄了——村总动委会开会,通过了调查租息与训练自卫队。自从自卫队开训以后,果然把村里的青壮年弄得日夜不安,再没有工夫弄别的。王工作员虽然也来过几次,可惜人年轻,识不透人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人家表格细致,训练忙碌,反以为人家工作认真,大大称赞。

  只有王安福老汉不赞成这两件事。他倒不是识破人家的计划,他是主张干实事的,见他们那样做抵不了什么事,因此就反对。一日他又进城去,小常问起他村里的工作,他连连摇头告诉小常道:“不论什么好事,只要有小喜、春喜那一伙子搅在里边,一千年也不会弄出好结果来。像减租减息,照我那样自己来宣布一下就减了,人家偏不干实事,偏要提到总动委会上慢慢造调查表,我看不等他们把表造成,日本人就打得来了。自你走后,牺盟会一次会也没有开成,人家小喜要训练自卫队,领得一伙人,白天在地里跑圈子,拔慢步,晚上集合在庙里睡觉,把全村的年轻人弄得连觉也不得睡,再没有工夫干别的事。我看那连屁也不抵!不论圈子跑得多么圆,慢步拔得多么稳,有什么用处?”

  小常是多经过事的人,自听王安福这么一说就觉着里边有鬼。问了一下县自卫队长,队长说:“谁叫他这样训?”后来队长又派了个人去替小喜当队长,调小喜到县受训去。

  这样一来,小喜他们的计划被打破了。恰巧那时阎锡山觉着决死队学了八路军的作风,恐怕他掌握不住,又到处派些旧军官另成立队伍。这些队伍也名“游击队”,在本县派的是个姓田的旧连长来当队长,叫田支队。小喜被调之后,也无心入城受训,就参加到这田支队去。

  新从县里派来的自卫队长也是牺盟会会员,来到村里,除不妨碍牺盟会开会,自己又参加在里边,每天晚上要跟大家在一处谈谈——有别的事,就谈别的事;没别的事,就谈打游击,既不误会里的事,对训练自卫队也有帮助。牺盟会的工作更顺利了。王安福实行减息以后,大家要求李如珍跟王安福看齐,不要只造表不干实事,弄得李如珍无话可说,只盼望敌人早些来把这事耽搁一下。

  果然不几天消息更吃紧了,平汉、正太两路已被敌人打通,牺盟会只顾动员大家空室清野,把减租减息的事暂且搁起来。租虽说暂且可以不减,李如珍也没有沾了光,从平汉、正太两路退下来的五十三军、九十一师、骑四师、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张仁杰的什么天下第一军……数不清有多少番号的部队都退到山西上党一带的乡间来。这些部队,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差不多都是一进村就打枪,把老百姓惊跑了他们抢东西,碰上人就要东西,没有就打。受过“孝子”训的村长偷跑了,区长也偷跑了,李如珍平素的厉害对这些老总们一点也用不上,结果被孙殿英的侯大队绑了票。

  把李如珍绑走了,这里情愿花钱去赎,可是找不上个说票的人——村里的好人只恨他死不了,谁还管他这些闲事;坏人又找不上个胆大的,春喜不敢去,小毛更是怕死鬼,别的烟鬼赌棍,平常虽好跟来跟去吸口烟灰,遇上这事,谁也躲得不见面了。家里人跟春喜、小毛商量了半天,都说非小喜不行,才打发人到田支队把小喜找回来。小喜巴不得碰上这些事,便满口应承去找侯大队。他去了三天没有回来,家里人正在发急,也找不上个探信的。第四天,小毛、春喜仍到李如珍家计划觅人探信,到了晌午李如珍跟小喜都回来了。

  大家问起怎样回来的,小喜洋洋得意道:“我一去了,他们打发了个参谋跟我打官腔,说‘部队里生活困难,请你叔父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他捐几个“救国捐款”’。我说:‘这个容易,我管保能想出办法来给部队里补充些东西。我叔父虽有几顷地,可是没有现钱,这些年头卖地又没人要,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这个参谋见我是个内行人,就排开烟灯让我过瘾,两个人在灯下说了一会实底话。他说先叫我帮他们弄些东西来再放人,我也答应了。破了两三天工夫,黑夜也下了点劲,花布油酒,帮着他们弄了几十驮子,他们高兴了,请我跟叔叔吃了几顿酒饭,就打发我们回来了。”李如珍家里人听说没有花一个钱,自然十分高兴,春喜、小毛听了,也都佩服了小喜的本领。小毛还要问在哪里弄的那几十驮东西,小喜说:“这你不用问!‘黄河岸上打平和,几时不是吃鳖啦?’”

  阴历年节到了,因为时候不对,谁也无心过年,差不多都连个馍也没有蒸。亲戚们也不送节了,见了面不说拜年,先问“你村住的是什么队伍”,“抢得要紧不要紧”。将就过了正月十五,日本飞机到县里下过了弹,不几天敌人就通通嘡嘡从长治打过来了。村子离汽车路虽然只有十来里,敌人的大部队却没有来,只有护路的骑兵,三三五五隔几天来绕一趟。凡是有个头目的队伍,抢人时候虽然很凶,这时一听炮响,却都钻了大山,只剩下三五成群的无头散兵比从前抢得更凶些。

  村里的自卫队一来没有打过仗,二来没有家伙,只有一条步枪两个手榴弹,不能打,只能在村外放个哨,见有敌人来了,土匪来了,跟村里送个信,叫大家躲一躲。

  李如珍是输过胆的,听说有个什么动静就往地洞里钻。春喜因为家里没有地洞,成天在李如珍家借他的地洞藏身。一天,太阳快落的时候,小毛跑来跟李如珍、春喜说:“那个王工作员又来了,听说他当了咱这一区的区长。”李如珍道:“区长不区长那抵什么事?多少军队还跑得没影子啦!”才说了几句话,外边有人说来了十来个溃兵,吓得李如珍、春喜、小毛把大门关起来躲进地洞里。停了一会没动静,李如珍打发小毛到楼上的窗窟窿去瞭望。小毛才上去,就见有一个兵朝着大门走来。吓了他一跳,正预备去报告李如珍去,忽然又看见是小喜,便轻轻喊道:“继唐!”小喜听出是小毛的声音,便答道:“是你呀?快开门!”小毛道:“听说有十来个散兵?”小喜道:“没有事!你放心开开吧!”小毛开了门放他进来,又到洞里去把李如珍、春喜都叫出来。

  李如珍问小喜道:“喜!你跟哪里来的?田支队驻在哪里?”小喜道:“我在侯大队住了几天,日军就来了,田支队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侯大队开到陵川大山里去了,我就留在附近,后来碰到个熟人,是豫北人,姓王,从前在太原会过面。”又望着春喜道:“这人你也许知道:民国十九年,老阎要成立四十八师,他们手下有一把子人想投老阎,那时候他在太原住过几天,我在四十八师留守处当副官,和他谈过几次,后来老阎失败了,没有弄成。这次他们跟着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到咱们这边来。近几天孙军往东山去了,他拉出几十个人来住在白龙庙,又收了些散兵,自称王司令,我在他那里算参谋长,就在附近活动。”李如珍道:“我这几天闷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究竟咱们这地方是个什么局势?你可以给我谈谈!”小喜道:“大势是这样:汽车路和县城是日军占了。城里有了维持会,会长姓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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