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25章 李家庄的变迁 (13)

  这天晚上,小常睡得倒很好,王安福高兴得睡不着。他想把日本一打跑了,第二步一定是捉汉奸——城里一定要捉小喜、春喜,村里也一定要捉李如珍和小毛。他想到得意处,连连暗道:“李如珍!我看你叔侄们还威风不威风?看你们结个什么茧?”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得细——想到战场上怎样打、日本人怎样跑、李如珍被捉住以后是个什么可怜相、小毛怎样磕头祷告、村里人怎样骂他们……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鸡叫才睡着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正是军队吃饭的时候。小常就在这时,起来吃过饭,天不明就随军队出发了。王安福起来,太阳就快出来了,别的同志跟他说小常同志随军出发了,叫他住一两天再回去。他心里急得很,暗暗埋怨小常不叫他,马上就要随后赶去。别的同志告他说赶不上了,就是要走也得吃过饭,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说话间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他胡乱吃了点饭,仍是非赶回去不行,就辞了会里的同志们,也不再往岭后去,一直往回家的路上赶来。

  六七十里山路,年轻人也得走一天,这老汉总算有点强劲儿,走到晌午就赶上了部队,不过部队的行列太长了,再往前赴还是,再往前赶还是,也没有找见小常在哪里。快到家了,方圆三五里几个村庄都住下兵;摸了十几里黑赶到了家,庙里也是兵,更坊也是兵,自己的房子被敌人烧得只剩一座,老婆、孩子、儿媳、孙孙全家都挤在里间,外间里也住的是兵。他先不找自己的去处,先到铁锁那里去。这一下找对了,铁锁的三间喂过牲口的房子,也没有被敌人烧了,也没有住着兵,地下还铺着草,小常住在里边,王区长也来了,也住在里边。

  小常见他回来了,很佩服他的热情,就先让他在铺上休息。他问敌情,铁锁告他说:“听说城里敌人退出来了,今天晚上前边汽车路上的两三个村也住满了,恐怕天不明就会有战事,村里的担架也准备好了。”王安福道:“敌人不知道咱的军队来了吗?”铁锁道:“不知道!大队还没有到的时候,半后晌就有几十个人先来把前边的路封了,不论什么人都不准走过去。”谈了一会,王安福的儿子就来叫王安福吃饭,王安福道:“你把饭端来吧!我还想问询问询别的事!”饭端来了,铁锁说:“要不你就叫老掌柜在这里睡吧,你家也住得满满的了!”王安福的儿子说:“也可以!”回去又送来一条被子。

  大家忙乱了一会,正说要睡,听见外边跑来几个人,有个人问道:“村长在这里吗?”铁锁道:“在!”那人道:“你来看这是不是个好人,半夜三更绕着路往前边跑!”铁锁出去一看是小毛,便向那个兵道:“汉奸!汉奸!维持会的狗腿!”那个兵道:“那就送旅部吧!”小毛急着哀求道:“铁锁铁锁!我我我是躲出去的!我……”那个兵说:“走吧走吧!”就拉着他走了。王安福听见是小毛说话,正要出来看,听见已经送走了,就自言自语道:“小毛!你跑得欢呀?我看你还跑不跑了!”小常、王区长也都已经知道这小毛是什么人,都知道不是冤枉他,也就不问这事,都去睡了。王安福见把小毛捉住了,顺便想起李如珍来,问了问铁锁,说是已经看守起来了,也就放心睡去。

  王安福一连跑了两天路,一连两夜又都没有睡好,这天晚上,他连衣服也没有脱,一躺下去便呼呼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五更打第一颗炮弹才把他惊醒。他醒来,天还不明,屋里早已点着灯。小常、王区长、铁锁都不知几时就走了;才过谷雨,五更头还觉凉一点,他们把草铺上不知谁的被子又给他盖了一条。二妞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坐在床上。小胖孩睡在她前边也被炮弹惊醒了。二妞向王安福道:“睡不着了,王掌柜?你听!炮已经响开了,他们打仗去了。”小胖孩问道:“娘!你说谁?打什么?”二妞道:“就是说晚上住的那些兵,到汽车路上打日本鬼子去了!”接着又听见两声炮,王安福站起来道:“到外边听听去!”说着就走出去了。小胖孩向二妞道:“娘,咱们也到外边听听!”说着便穿起衣裳,跟二妞走出来。青壮年抬担架的抬担架,引路的引路,早就和军队相跟着走了。

  街上虽有些妇女儿童老汉们出来听炮声,可也还安静。炮声越来越密,王安福和几个好事的人跑到村外的山头上去看,因为隔着山,看不见发火的地方,只能看见天空一亮一亮的,机枪步枪的声音也能听见。起先只听见在南边一个地方响,后来好像越响地面越宽,从正南展到西南。天明的时候,越响越热闹了,枪声炮声连成一片。不大一会,正西也响开了,和西南正南的响声都连起来,差不多有二三十里长。这时候天已大明,村里的人,凡是没有跟队伍到前边去的,都到村边的各个山头上去听,直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响声才慢慢停下来。这时候,有的回去做饭,有的仍留在山头上胡猜测。忽然西南的山沟里进来一股兵,也弄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大家一时慌了,各找各的藏身地方。回去做饭的人听了这消息又都跑出来了,旅部留守的同志们告他们说是自己的队伍回来了,才把大家都叫回去。

  队伍、民夫、自卫队都陆续回来了。敌人全退了,打死好几百,还打坏四个汽车。胜利品很多:洋马、钢盔、枪械、军服、汽车上的轮子、铁柱子……彩号没有下担架,吃过饭就转送到别处去,其余的队伍就住在这一带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给王区长处理,村里人一致要求枪毙,吓得他俩的家属磕头如捣蒜。后来大家又主张不杀也可以,要叫他们把全村维持敌人的损失一同包赔起来。他们两个的意见是只要不枪毙,扫地出门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见是除赔偿损失以外,还得彻底反省,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当汉奸,大家一致拥护。这样决定了以后,仍由王区长派人送到县政府处理。

  县城收复了,县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县政府以后,小毛因为怕死,反省得很彻底,把他十几年来在村里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类人鬼鬼捣捣做的那些亏心事,拣大的都说出来了。

  可惜敌人从城里退出来的时候,小喜、春喜两个人跟着卫胖子一伙人,从城里跑出来就躲到田支队去。县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队不放人,回了个公函庇护他们说,这些人是他们派到城里维持会里做内线工作的。县政府这边,早有小毛把小喜领着土匪回村刨窑洞,又领着敌人到村烧房子、捉人、组织维持会,把春喜叫到城里当汉奸……根根底底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队死不放,交涉了几次都空回来了。田支队凭着枪杆不让步,县政府凭着真凭实据不让步。后来各做各的——田支队包庇了这些人,县政府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李如珍和小毛在县里反省了两个月,承认了赔偿群众损失,县政府派了个科长同王区长把他两人押解回村同群众清算。按李如珍在县里算的,共给敌人送过四口猪、十头牛,不足一千斤白面,只要跟小毛两家折变一些活物就够了,还不至于大变产业,可是一回来情形就变了。县府派来的科长同王区长,叫他两个人照着在县里反省的记录再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反省一遍,小毛就仍从十几年前说起,把他们从前打伙讹人的事一同都说出来了,内中像春喜讹铁锁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的事就有十几件,借着村长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头钱更不知用过多少。一提起这些旧事,更引起群众的火来,大家握着拳头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账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应随。结果算得李如珍扫地出门还不够,还是科长替他向群众求情,才给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没有使过多少钱,并且反省得也很彻底,大家议决罚他几石小米叫自卫队受训吃。小喜、春喜的家产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来再处理。

  十二

  敌人走了,李如珍倒了,春喜、小喜走了,小毛吃过亏再也不敢多事了,村里的工作就轰轰烈烈搞起来——成立了工农妇青各救国会、民众夜校、剧团,自卫队又重新受过训,新买了些子弹、手榴弹……

  大家也敢说话了。小喜春喜的产业有许多是霸占人家的,自被查封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处理,有些人就要求把霸占的那一部分先发还原主,其余的候政府处理。铁锁是村长,他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给王区长,区长报到县政府。

  一天,王区长又到县里追这事,县长说:“这事情弄糟了,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阎司令长官那里告上状,说县政府借故没收了他们的产业,阎司令长官来电申斥了我一顿,还叫把人家两个的产业如数发还。”说着就取出电报来叫他看。王区长看了电报道:“这两个人在村里的行为谁都知道,并且有小毛反省的供词完全可以证明,他们怎么能抵赖得过?我看可以把那些材料一齐送上司令部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县长道:“我也想到这个,不过他们都是阎锡山的孝子,阎锡山是偏向他们那一面的,送上去恐怕也抵不了事。虽是这么说,还是送上去对,县政府不能跟着他们包庇汉奸,把已经有真凭实据的汉奸案翻过来。”

  王区长回来把这事告给铁锁,铁锁回到村里一说,全村大乱,都嚷着说不行,也没有人召集,更坊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就开起会来。在这个会上通过由工农青妇各干部领导,到县政府请愿。第二天,果然组织起二百多人的请愿队带着干粮盘缠到县政府去。县长本来是知道实情的,见他们大家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给阎锡山发电报。隔了两天,阎锡山回电说叫等候派员调查。

  大家回来以后把材料准备现成,只等调查的人来,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倒也派来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县的卖土委员①【那时候每县住着一个卖官土的,官衔是“经济委员”,老百姓都叫他是“卖土委员”。】。这位委员来到村公所,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知道跟他说了也跟不说一样,就没心跟他去打麻烦,可是他偏要做做这个假过场,要叫村长给他召集群众谈谈话,铁锁便给他召集了个大会。会开了,他先讲话。他给小喜春喜两个人扯谎,说大家不懂军事上的内线工作,说这两个人是田支队派他们到敌人窝里调查敌人情形的。

  他才说到这里,白狗说:“经济委员!我可知道这回事!”经济委员只当他知道什么是内线工作,也想借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向他道:“你也知道?”又向大家道:“你们叫他说说!”白狗道:“人家小喜做内线工作是老行家!”委员插嘴道:“对嘛!”有些人只怕他不明白委员是替小喜他们扯谎再顺着委员说下去,暗暗埋怨他多嘴,只见他接着道:“真是老行家!起先在白龙山土匪里做内线工作,领着十个人回咱村来刨窑洞,一下就把福顺昌的窑洞找着了;后来到城里敌人那里做内线工作,领着敌人到咱村烧房子,一下就把福顺昌烧了个黑胡同。不是老行家,谁能做这么干净利落?”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笑成一片,都说:“说得真对!”委员本来早想拦住他的话,可是自己叫人家说话,马上也找不到个适当的理由再不叫说,想着想着就叫他说了那么多。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猫城记 沉重的翅膀 色戒 我们仨 许三观卖血记 人生 红高粱家族 我这一辈子 酒国 这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