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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登记 (2)

  张木匠听得艾艾回西房去关上门,自己也把门关上,回头一边脱衣服一边悄悄跟小飞蛾说:“这二年给咱艾艾提亲的那么多,你总是挑来挑去都觉着不合适。

  东院五婶说的那一家有成呀没成?快把她出脱了吧!外面的闲话可大哩!人家都说:一个马家院的燕燕,一个咱家的艾艾,是村里两个招风的东西;如今燕燕有了主了,就光剩下咱艾艾了!”小飞蛾说:“不是听说村公所不准燕燕跟小进结婚吗?我听说他们两个要到区上登记,村公所不给开证明,后来怎么又说成了?”张木匠说:“人家说她招风,就指的是她跟小进的事,当然人家不给他们证明!后来说的另是一家西王庄的,是五婶给保的媒,后天就要去办登记!”小飞蛾说:“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经,瞎挑眼!既然嫌咱艾艾的声名不好,这二年说媒的为什么那么多哩?民事主任为什么还托着五婶给他的外甥提哩?”张木匠说:“我这几天只顾玩灯,也忘记了问你:这一家这几年过得究竟怎么样?”小飞蛾说:“我也摸不着!虽说都在一个东王庄,可是人家住在南头,我妈住在北头,没有事也不常走动。五婶说她明天还要去,要不我明天也到我妈家走一趟,顺便到他家里看看去吧?”张木匠说:“也可以!”停了一下子他又向小飞蛾说:“我再问你个没大小的话:咱艾艾跟小晚究竟是有的事呀没的事?”小飞蛾当然不愿意把罗汉钱的事告诉他,只推他说:“不用管这些吧!闺女大了,找个婆家打发出去就不生事了!”

  二 眼力

  艾艾也和她妈年轻时候一样,自从有了罗汉钱,每天晚上把钱捏在手里,衔在口里睡觉。这天晚上回去把衣服上的口袋摸遍了,也找不着罗汉钱,掌着灯满地找也找不着,只好空空地睡了。第二天早晨她比谁也起得早,为了找罗汉钱,起来先扫地,扫得特别细致——结果自然还是找不着。停了一会,她听见妈妈开了门,她就又跑去给她妈扫地。她妈见她钻到床底下去扫,明知道她是找钱,也明知道是白费工夫找不着,可是也不好向她说破,只笑着说了一句:“看我的艾艾多么孝顺?”

  吃过早饭,五婶来叫小飞蛾往娘家去,张木匠照着二十多年来的老习惯自然要跟着去。

  张木匠这个老习惯还得交代一下:自从二十多年前他发现小飞蛾把一只戒指送给了保安以后,知道小飞蛾并不爱他,不是就跟小飞蛾不好了吗?可是每当小飞蛾要去娘家的时候,他就又好像很爱护她,步步不离她。后来他妈也死了,艾艾也长大了,两个人的关系又定下来了,可是还不改这个老习惯。有一回,小飞蛾说:“还不放心吗?”张木匠说:“反正跟惯了,还是跟着去吧!”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五婶、张木匠、小飞蛾三个人都要动身了,小飞蛾说:“艾艾!你不去看看你姥姥①【姥姥:即外祖母。】!”艾艾说:“我不去,初三不是才去过了吗?”张木匠说:“不去就不去吧!好好给我看家!不要到外边飞去!”说罢,三个人就相跟着走了。

  艾艾仍忘不了找她的罗汉钱。她要是寻出钥匙,到箱子里去找,管保还能多找出一个来,不过她梦也梦不到箱子里,她只沿着她到过的地方找,直找到晌午仍是没有影踪。钱找不着,也没有心意做饭吃,天气晌午多了,她只烤了两个馒头吃了吃。

  刚刚吃过馒头,小晚来了。艾艾拉住小晚的手,第一句话就是:“罗汉钱丢了!”“丢就丢了吧!”“气得我连饭也吃不下去!”“那也值得生个气?我看那都算不了什么!在着能抵什么用?听说你爹你妈跟东院里五奶奶去给你找主儿去了。是不是?”“咱哪里知道那老不死的为什么那么爱管闲事?”“咱们这算吹了吧?”“吹不了!”“要是人家说成了呢?”“成不了!”“为什么?”“我不干!”“由得了你?”“试试看!”正说着,外边有人进来,两个人赶快停住。

  进来的是马家院的燕燕。艾艾说:“燕燕姊!快坐下!”燕燕看见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笑着说:“对不起!我还是躲开点好!”艾艾笑了笑没答话,按住肩膀把她按得坐到凳子上。燕燕问:“你们的事怎么样?想出办法来了没有?”艾艾说:“我们正谈这个!”燕燕的眼圈一红接着就说:“要办快想法,不要学我这没出息的耽搁了事!”说了这么句话,眼里就滚出两点泪来,引得艾艾和小晚也陪着她伤心,眼边也湿了。

  过了一阵,三个人都揉了揉眼,小晚问燕燕:“不是还没有登记?”燕燕说:“明天就要去!”艾艾问:“这个人怎么样?”燕燕说:“谁可见过人家个影儿?”艾艾又问:“不能改口了吗?”燕燕说:“我妈说:‘你不愿意我就死在你手!’我还说什么?”艾艾说:“去年腊月你跟小进到村公所去写证明信,村公所不给写,是怎么说的?什么理由?”燕燕说:“什么理由!还不是民事主任那个死脑筋作怪?人家说咱声名不正,除不给写信,还叫我检讨哩!”小晚说:“明天你再去了,人家民事主任就不要你检讨了吗?”燕燕说:“那还用我亲自去?只要是父母主婚,谁去也写得出来;真正自由的除不给写还要叫检讨!就那人家还说是反对父母主婚!”小晚向艾艾说:“我看咱这算吹了!五奶奶今天去给你说的这个,一来是人家民事主任的外甥,二来又有你妈做主。你妈今天要听了东院五奶奶的话,回来也跟你死呀活呀地一闹,明天你还不跟人家到区上去登记?”艾艾说:“我妈可不跟我闹,她还只怕我闹她哩!”

  正说着,门外跑进一个人来,隔着窗就先喊叫:“老张叔叔,老张叔叔!”艾艾拉了燕燕一把说:“小进哥哥又来找你!”还没等燕燕答话,小进就跑进来了。燕燕本来想找他诉一诉苦,两三天也没有我着个空子,这会见他来了,赶快和艾艾坐到床边,把凳子空出来让他坐,两眼直对着他,可是一时想不起来该怎样开口。小进没有理她,也没有坐,只朝着艾艾说:“老张叔叔哩?场上好多人请他教我们玩龙灯去哩!”艾艾说:“我爹到我姥姥家去了。你快坐下!”小进说:“我还有事!”说着翻了燕燕一眼就走出去,走到院里,又故意叫着小晚说:“小晚!到外边玩玩去吧,瞎磨那些闲工夫有什么用处?回去叫你爹花上几石米吧!有的是!”说着就走远了。燕燕一肚子冤枉没处说,一埋头爬在床边哭起来,艾艾和小晚两个人劝也劝不住。

  劝了一会,燕燕忍住了哭跟他两个人说:“我劝你们早些想想办法吧!你看弄成这个样子伤心不伤心?”艾艾说,“你看有什么办法?村里的大人们都是些老脑筋,谁也不愿揽咱的事,想找个人到我妈跟前提一提也找不着。”小晚说:“说好话的没有,说坏话的可不少;成天有人劝我爹说:‘早些给孩子定上一个吧!不要叫尽管耽搁着!”燕燕猛然间挺起腰来,跟发誓一样他说:“我来当你们的介绍人!我管跟你们两头的大人们提这事!”又跟艾艾说:“一村里就咱这么两个不要脸闺女,已经耽搁了一个我,难道叫连你也耽搁了?”小晚站起来说:“燕燕姊!我给你敬个礼!不论行不行冒跟我爹提一提!不行也不过是吹了吧?总比这么着不长不短好得多!就这样吧,我得走了!不要让民事主任碰上了再叫你们检讨!”说了就走了。

  艾艾又和燕燕计划了一下,见了谁该怎样说见了谁该怎样说,东院里五奶奶要给民事主任的外甥说成了又该怎样顶。她两人正计划得起劲,小飞蛾回来了。她两个让小飞蛾坐了之后,燕燕正打算提个头儿,可是还没有等她开口,五婶就赶来了。五婶说:“不论说人,不论说家,都没有什么包弹的!婆婆就是咱村民事主任的姊姊,你还不知道人家那脾气多么好?闺女到那里管保受不了气,你还是不要错打了主意!”小飞蛾说:“话叫有着吧!回头我再和她爹商量商量!”五婶见小飞蛾不愿意,又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可喜得满脸笑窝。

  小飞蛾为什么不愿意呢?这就得谈谈她这一次去娘家的经过:早饭后他们三个人相跟着到了东王庄,先到了小飞蛾她妈家里。五婶叫小飞蛾跟她到民事主任的外甥家里看看去、小飞蛾说:“相跟去了不好!不如你先到他家去,我随后再去,就说是去叫你相跟着回去,省得人家说咱是亲自送上门的!”

  南头这家也只有三口人——老两口,一个孩子——就是张家庄民事主任的姊姊、姊夫和外甥:孩子玩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五婶一进去,老汉老婆齐让座。

  几句见面话说过后,老汉就问:“你说的那三家,究竟是哪一家合适些?”五婶说:“依我看都差不多,不过那两家都有主了,如今只剩下小飞蛾家这一个了!”老汉说,“怎么那么快?”五婶说:“十八九的大姑娘自然快得很了!”老婆向老汉说:“我叫快点决定,你偏是那么慢腾腾地拖!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五婶故意说:“小一点的不少!就再说个十四五的吧?反正还比你的孩子大!”老婆说:“老嫂子!不要说笑话了!我要是愿意要十四五的,还用得搬你这么大的面子吗?”五婶说:“要大的可算再找不上了!你怎么说‘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我看三个里头,就还数人家小飞蛾这一个标致!我想你也该见过吧!长得不是跟二十年前的小飞蛾一个样吗?”老婆说:“人样儿满说得过去,不过听说她声名不正!”五婶说:“要不是那点毛病,还能留到十八九不占个家吗?以前那两个不一样吗?老婆说:“要是有那个毛病,咱不是花着钱买个气布袋吗?”五婶说:“你不要听外人瞎谣传!要真有大毛病的的话,你娘家兄弟还叫我来给你提吗?那点小毛病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到咱家改过来就行了!”老汉说:“还改什么?什么样的老母下什么样的儿!小飞蛾从小就是那么个东西!”五婶说:“改得了!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以后就没有事了!”老汉说:“生就的骨头,哪里打得过来?”五婶说:“打得过来,打得过来”!小飞蛾那时候,还不是张木匠一顿锯梁子打过来的?”

  他们在说到这里,小飞蛾正走到当院里,正赶上听见五婶末了说的那两句话。她一听,马上停了步,看了看院里没人,就又悄悄溜出院来往回走。她想:“难道这挨打也得一辈传一辈吗?去你妈的!我的闺女用不着请你管教!”回到她家里,她妈和张木匠都问:“怎么样?”她说:“不行!不跟他来!”大家又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提他吧!反正不合适!”她妈见她咕嘟着个嘴,问她怎么那样不高兴,她自然不便细说,只说是”昨天晚上熬了夜”,说了就到套间里睡觉去了。

  其实她怎么睡得着呢?五婶那两句话好像戳破了她的旧伤口,新事旧事,想起来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儿们的命运为什么这多一样呢?当初不知道是什么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只戒指换了个罗汉钱,害得后来被人家打了个半死,直到现在还跟犯人一样,一出门人家就得在后边押解着。如今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

  真是冤孽:我会干这没出息事,你偏也会!从这前半截事情看起来,娘儿们好像钻在一个圈子里,傻孩子呀!这个圈子,你妈半辈子没有得跳出去,难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吗?”她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不论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姊妹们,不论是才出了阁的姑娘们,凡有像罗汉钱这一类行为的,就没有一个不挨打——婆婆打,丈夫打,寻自尽的,守活寡的……“反正挨打的根儿已经扎下了!贱骨头!不争气!许就许了吧!不论嫁给谁还不是一样挨打?”头脑要是简单叫点,打下这么个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头脑偏不那么简单,闭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张木匠打她那时候那股牛劲:瞪起那两只吃人的眼睛,用尽他那一身气力,满把子揪住头发往那床沿上“扑差”一按,跟打骡子一样一连打几十下也不让人喘口气……“妈呀!怕煞人了!二十年来,几时想起来都是满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里受得住这个?……”就这样反一遍、正一遍尽管想,晌午就连一点什么也吃不下去,为着应付她妈,胡乱吃了四五个饺子。

  午饭以后,五婶等不着她,就到她妈家里来找。五婶还要请她到南头看看,她说“怕天气晚了赶天黑赶不到家。”三个人往张家庄走,五婶还要跟她麻烦,说了民事主任的外甥一百二十分好。她因为不想听下去,又拿出二十多年前那“小飞蛾”的精神在前边飞,虽说只跟五婶差十来步远,可弄得五婶直赶了一路也没有赶上她。进了村,张木匠被一伙学着玩龙灯的青年叫到场里去了,小飞蛾一直飞回了家。五婶还不甘心,就赶到小飞蛾家里,后来碰了个软钉子,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见她妈没有答应了,自然眉开眼笑;燕燕看见这情形,也觉着要说的话更好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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