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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三里湾 (24)

  他大哥一见他就觉着有点不妙,停住步喝他说:“快回去!你怎么出来了?”有翼说:“我没有病!尽是你们弄鬼!”“疯话!快回去!”“你自己走你的!不要想再捉弄我了!”大年夫妇和玉梅见他们闹起来,也停了装筐子工作站住看他们。大路上,后边来的挑着担子的人们,被他们挡得挤在一块,一直催他们“走,走,走”。有余怕有翼再说出真情实话来当着大家丢他的人,所以也不敢认真拦挡,只向大年他们喊了声“请你们把有翼招呼回来”,自己便先挑着担子逃走了。有余、登高、满喜先走了,小反倒这天赶着驴儿上了临河镇,根本没有来,地里只剩下黄大年夫妇和玉梅三个人。黄大年当真放下手里的工作来招呼有翼,有翼说:“你不要信我大哥的鬼话!我什么病也没有!”接着便走进地里去,帮着大年装着筐子,把他爹、他妈、他大哥、老牙行、能不够怎样把他圈在家里软化他的事有头有尾谈出来。大年他们听见他这番话里一句疯话也没有,便跟着他批评了糊涂涂他们的糊涂。东西收拾完了,大家要回去,有翼向大年夫妇说:“你们先走一步,我还要和玉梅谈几句话!”大年夫妇也猜透了他的心事,便先走了。

  有翼瞪着眼盯了玉梅一阵子。玉梅见有翼的眼光有点发滞,觉着有点怕,便问他说:“你怎么样了?刚才不是还说你没有病吗?”有翼说:“我还是没有病!我只问你一句话!说得干脆一点!你愿不愿和我订婚?”玉梅说:“你这不是疯话吗?那么大的事,是你一言我一语就可以决定的吗?”“可以决定!你要不愿意也趁早说话!不要蘑菇来蘑菇去也落个空!”玉梅听了他这句话,知道是灵芝和玉生订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惹起了他的愤恨。不过玉梅过去因为承认有翼对灵芝比对自己亲近,所以不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灵芝既然有了下落,自己可以考虑了,只是就这么站着马上能考虑出个结果来也实在不容易。

  她见有翼还正生着灵芝的气,气头上很难讲道理,就又向他说:“这么着吧:问题算你提出来了,等我考虑一下定个时期答复你好不好?”有翼说:“不不不!那是推辞话!你跟我认识不止一两天了,要说完全没有想过这问题我不相信!不愿意就干脆说个不愿意,我好另打我的主意!说老实话,不要也来骗我!”玉梅想:“咦!这才是‘黄狗吃了米,逮住黑狗剁尾’哩,别人愿不愿嫁你碍得着我什么事呀?况且你以前也不是真看得起我!要不是灵芝找了别的路子,你会马上考虑这个问题吗?”想罢了便回答他说:“我的先生!我也学你的话:‘我跟你认识不止一两天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呢?也说老实的,不要骗我!”这一下打在有翼的弱点上。有翼自知理亏,不敢强辩。

  玉梅想趁他在这老实一点的时候,提出些条件来反追他一下,便又向他说:“你猜对了:我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不过没有敢决定!”“为什么?”“因为对你有赞成的地方,也有不赞成的地方!”“什么地方赞成,什么地方不赞成?”“一方面你是我的文化先生,另一方面你还是你妈手里的把戏;我赞成和你在一块学文化,可是不赞成在你妈手下当媳妇——要让那位老人家把我管起来,我当然就变成‘常没理’了。还有你那位惹不起的嫂嫂,菊英因为惹不起她才和她分开了,难道我就愿意找上门去每天和她吵架吗?更重要的是:我是社员,你家不入社,难道我愿意从社会主义道路上返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吗?因为有这么多我不能赞成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冒冒失失决定!”有翼听了玉梅这番话,一股冷气从头上冷到脚心。他哭丧着脸说:“那么你就不如说成个‘不愿意’算了!”玉梅说:“不!愿意不愿意,还要看以后各方面事实的变化!”她想:“你这位到外边学过艺的先生,宝葫芦里自然有宝,不过我还要看看你能不能用你的宝来变化一下我所不赞成的事实!”

  她给有翼上了这么一课,又给他出了个题目让他去做文章,感觉到非常胜利,向周围看了一下,一个上滩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看到了村边路上,有一位老太太向地里走来,正是常有理。她向有翼说:“你快走吧!你妈又来找你来了!”有翼看了一下回头说:“咱们相跟着走!”“可是你妈……”“我已经不怕她了!”“你还是先走吧!我不愿意和她麻烦!”有翼听她这么说,也只得先走了。

  有翼一边走一边想:不愿意受我妈管制,不愿意和惹不起吵架,不愿意从社里退出,除了分家还有什么办法呢?好!回去分家去!接着便想如何提出分家的具体办法,想着想着就走到常有理跟前。常有理叽哩咕噜骂着玉梅来拖有翼,有翼闪开她跑在她前边往家里走,常有理自然也追到家里来。

  有翼没有回他自己住的房子里,直接往北房来找他爹。这时候,他爹和他大哥正在一块计划对付他的办法。他们估计到灵芝来的时候已经把和玉生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所以惹得他生了大气。他大哥把他去找玉梅的事端出来以后,他爹说:“他真不愿意娶小俊,就让他找玉梅算了,不要再逼出什么意外事故来。”他们正商量着,有翼便来了,常有理接着也追回来了。

  常有理指着有翼的鼻子说:“千说不改,万说不改!只记得你那些小妈……”糊涂涂拦住她说:“你不嫌俗气!尽说这些干吗?”又转向有翼说:“有翼!一切都由你,你不要闹好不好?”有翼说:“爹!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管保再不闹!”“你说吧!”“把分单给了我,我自己过日子去!”糊涂涂想:“这小子真是‘茶馆里不要了的伙计——哪一壶不开你偏要提哪一壶’!我费尽一切心机来对付你,都为的是怕你要分家,你怎么就偏提出这个来?可是说什么好呢?刚刚说过一切都由你,你才提了一件就马上驳回,能保住你不再闹吗?”他觉着要是马上驳回,惹得他马上再跑出去闹,还不如暂且用别的话支吾开,等他平平气再和他谈判,便向他说:“分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好!那么就把分单给我吧!我拿住了分单就不着急了!”“你还是不要着急!分单要在手边的话,爹马上就会给你,可惜是登高那天拿走了就没有拿回来!你先去吃饭!吃了饭回房里去歇歇!咱们都睡他一觉起来再谈好不好?”“好吧!”有翼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去。糊涂涂见有翼走出去,低声向常有理说:“你再不要那么骂他好不好?越逼越远!”有余说:“这会算过去了,一会他要认真和咱们谈分家,该怎么办呢?”糊涂涂说:“不好办!这该怨你舅舅:他要不提那几张废了的假分单,咱们只给菊英写一张来就好说一些。如今已经把那分单说成真的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会你不要等他睡醒就跑到他房里去劝他。你就说我很生气。你就说我嫌他没有良心,为了媳妇忘了爹娘。你就说他真要分出去,这一辈子我再不理他。”有余答应了,然后就说:“咱们也吃饭吧!”

  他们去吃饭,见锅还盖着,锅里还没有下勺子。常有理问惹不起说:“有翼还没有来舀饭吗?”惹不起告她说没有,她便又跑往东南小房里去。她一看有翼也不在房子里,便唧唧喳喳嚷着说:“有翼怎么不在家里?有翼!有翼!饭也不吃又往哪里去了呢?”糊涂涂一听便向有余说:“糟了!他会去找范登高要分单去!你快到登高家看看!”有余连饭也没有舀上,只好往登高家里跑。

  有翼跑到登高家去要分单,登高说他给了张永清;有翼又找到永清家,永清领着他到旗杆院拿去。永清和有翼走到旗杆院前院北房里,取出钥匙开了套间门,进去又开了办公桌子抽斗上的锁,取出两张分单来,看了看,把有翼的一张给了有翼,把另一张又放回去。有翼问:“那一张呢?”永清说:“你拿你的好了!那一张是你大哥的!”“怎么没有我二哥的?”“别人拿着研究去,还没有拿回来!”说着便把抽斗又锁上。他们正要出门,有余便走进来,有余走的路线也和有翼一样——先到登高家,再到永清家,最后到这里。有余问有翼:“你到这里做什么?”“取分单!”“取上了没有?”“取上了!”有余听说取上了,马上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跟着他们往外走。他们走到院里,碰上个送信的,把村里、社里的一些报纸、公文、信件都给了永清,另外拿着一封信问永清说:“这位马多寿住在哪一块?”永清拿住看着向有余说:“湖南来的!一定是你二弟的信!”又向送信的说:“多寿就是他爹!就交给他好了!”永清又返回套间里去看他接到的东西,有余拿了信便和有翼相跟着回了家。

  有翼得住了宝,舀上饭回他自己房子里吃去;有余打了败仗,回北房和他爹妈报告结果。糊涂涂听完了有余的报告,先让常有理去劝有翼、讨分单,然后让有余给他拆读老二的来信。

  常有理向有翼软说硬说要分单,有翼已经有了主意根本不理她。她要搜有翼的身,有翼跑到院里。她正得不了手,一圈一圈在院里赶着有翼跑,有余揭开北房的门帘喊她说:“妈!你快不要追他了!老二来了信!又出下大事了!”

  二十九 天成革命

  灵芝订婚和有翼革命两件事在午饭前后已经传遍了全村。听到了这两条消息不得不关心的是袁天成家。

  天成老汉这天午上,正和他的十三岁孩子在场上打他的最泄气的三亩晚熟谷子。说起这三亩谷子来真惹他生气:担了个“两大份”的声名,自留地留得多了,抢种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种这三亩谷子的时候,地就有点干了,勉强种上,出来的苗儿还不到三分之一;下了第二场雨又种了一次,也没有把前一次的苗儿完全闯死,大的大、小的小,乱留了一地;到了秋天,大的早熟了,已经被麻雀吃完了,小的还青,直到别人收玉蜀黍的时候才割回来,估计产量要减少一半。他正在场上挽着驴缰绳一边碾着一边叹气,听见别的场上正打着豆子的人们传说着玉生和灵芝订婚的事,传说着有翼不愿和小俊订婚的事,更叫他气上加气。他恨能不够——恨她不该出主意留那么多自留地,恨她不参加劳动让自己一个人当老牛,恨她挑拨小俊和玉生离婚,恨她和常有理包办儿女婚姻最后弄得大家丢人。他一边恨着能不够,一边已经把谷子碾下来,没有人帮忙的问题又摆在他跟前。孩子卸着牲口,他眼望着天想人,想了一阵便向孩子说,“你送了牲口到满喜家去一趟。你就说‘满喜哥!我爹说你要是有工夫的话,请你帮他打一打场好不好?’不论他答应不答应,你都快一点回来——要不行我好另想别人。”

  孩子去后,天成老汉一个人用杈子挑着泄气的带秆谷草,等候着孩子请人的消息。一会,幸而满喜扛着一柄桑杈跟着孩子来帮忙。

  他们挑上草,攒起堆来正要扬的时候,能不够唧唧喳喳跑到场上来。能不够夺住袁天成手里的木锨说:“放下!你先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败坏我的名声?”袁天成说:“我又犯了罪了吗?”

  灵芝、玉生和有翼的两条新闻在场上传着的时候,同样也在街道上传着。能不够听说有翼把她和常有理给包下的婚姻推翻了,急得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去找常有理又怕挨有翼的碰,里一趟外一趟干跑没办法。

  她走到街道上,大小人见了她都要特别看她一眼,正谈得热闹的人一看见她就都把话收住,弄得她既不得不打听,又不便去打听,只好关住大门听门外传来一言半语的没头没尾评论——“……能不够这一下可摔得不轻……”“……灵芝都看得起玉生,小俊看不起……”“……小俊的眼圈子大……”“……一头抹了,一头脱了——玉生也另有对象了,有翼也不要她了……”“……就不该先受人家的礼物!看她怎么退……”“……天成老汉在大会上说得对,事情都坏在能不够身上……”——能不够听到每一条评论,都想马上出来和评论的人对骂一场,不过她知道自己没理,跟谁骂也骂不赢,所以只好都想一想算拉倒,只有听到最后的一条觉着抓住了胜利的机会——天成是自己骂熟了的,骂他一顿就可以把所有的气都出了。本来这一条也不是最后的,只是再以后的她没有听,只听到这里便壮着胆子冲出了大门。至于这位评论家说袁天成在大会上怎样怎样,还指的是十号那一天袁天成在大会上作的检讨——这事在三里湾虽然早为人所共知,可是谁见了能不够也没有谈过,所以在能不够听起来还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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