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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马威在椅子上打盹,脑子飘飘荡荡的似乎是作梦,可又不是梦。听见父亲叫,他的头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着睁开了。电灯还开着,他揉了揉眼睛,说:“父亲,你好点啦?” 

 

  马先生又闭上了跟,一手摸着胸口:“渴!” 

 

  马威把一碗凉水递给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从干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茶!” 

 

  “没地方去做水呀,父亲!” 

 

  马老先生半天没言语,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凉水也行!” 

 

  马威捧着碗,马老先生欠起一点身来,瞪着眼睛,一气把水喝净。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脑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头旁边了。 

 

  待了一会儿: 

 

  “把水罐给我,马威!” 

 

  把一罐凉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还从鼻子呛出来几个水珠。肚子随着口录口录响了几声,把手放在心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威!我死不了哇?”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声的说:“把镜子递给我!” 

 

  对着镜子,他点了点头。别处还都好,就是眼睛离离光光的不大好着。眼珠上横着些血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脑门上那块坏鸭蛋黄儿倒不要紧,浮伤,浮伤!眼睛真不象样儿了! 

 

  “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马威还要说别的,可是没好意思说。 

 

  马老先生把镜子放下,跟着又拿起来了,吐出舌头来照了照。照完了舌头,还是不能决定到底是“死不了哇”,还是“或者也许死了”。 

 

  “马威!我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老先生还麻麻胡胡的记得:亚力山大,酒馆,和公园;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园来到家里了。 

 

  “温都姑娘用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啊!”马先生没说别的,心里有点要责备自己,可是觉得没有下“罪己诏”的必要;况且父亲对儿子本来没有道歉的道理;况且“老要颠狂少要稳”,老人喝醉了是应当的;况且还不至于死;况且……想到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说: 

 

  “马威,你睡觉去,我——死不了!” 

 

  “我还不睏!”马威说。 

 

  “去你的!”马老先生看见儿子不去睡觉,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这么说。好,“父慈子孝”吗,什么话呢! 

 

  马威又把父亲的毡子从新盖好,自己围上条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马老先生又忍了一个盹儿;醒了之后,身上可疼开了。大拇指头和脑门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连脊梁盖儿,全都拧着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发现些破碎的骨头;没有,什么地方也没伤,就是疼!知道马威在旁边,不愿意哼哼出来;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儿。平日有些头疼脑热的时候,哼哼和念诗似的有腔有调;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紧,跟着就得哼哼,没有拿腔作调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来,心里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儿没有呢! 

 

  哼哼了一阵,匀着空想到“死”的问题:人要死的时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别死,老天爷,上帝!一辈子还没享过福,这么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不受用!可是陪着人家,怎好不多喝点?交际吗!自要不死就得!别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现象;把脑袋往枕头下一缩,慢慢的又睡着了。 

 

  含着露水的空气又被太阳的玫瑰嘴唇给吹暖了。伦敦又忙起来,送牛奶的,卖青菜的,都西力哗啷的推着车子跑。工人们拐着腿,叼着小烟袋,一群群的上工。后院的花儿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儿。拿破仑起来便到园中细细闻了一回香气,还带手儿活捉了两个没大睡醒的绿苍蝇吃。 

 

  马先生被街上的声音惊醒,心里还是苦辣,嘴里干的厉害,舌头是软中硬的象块新配的鞋底儿。肚子有点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里不住的要呕,一嘴粘涎子简直没有地方销售。脑门上的鹅头,不那么高了;可是还疼。“死是死不了啦,还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马先生心里安慰多了:谁不可怜有病的人!回来,李子荣都得来瞧我!小孩子吃生苹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于病了,好办了;谁还能打病孩子一顿;不但不打,大家还给买糖来。现在是老人了,老人而变为病老人,不是更讨人的怜爱吗!对!病呀!于是马先生又哼哼起来,而且颇有韵调。 

 

  马威给父亲用热手巾擦了脸和手,问父亲吃什么。马老先生只是摇头。死是不会啦,有病是真的;有病还能说话?不说。 

 

  温都太太已经听说马先生的探险史,觉得可笑又可气;及至到楼上一看他的神气,她立刻把母亲的慈善拿出来,站在床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还是摇头。她坚决的主张请医生,他还是摇头,而且摇得很凶。 

 

  温都姑娘吃完早饭也来了。 

 

  “我说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玛力笑着说。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温都太太吓了一跳;笑完,觉着不大合适,故意哼唧着说:“嗐!玛力姑娘,多亏了你!我好了,给你好好的买个帽子。” 

 

  “好啦,可别忘了!”玛力说完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到底给早饭端来了,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里都有点刺的慌。 

 

  马威去找李子荣,叫他早一点上铺子去。温都太太下楼去作事,把拿破仑留在楼上给老马作伴儿。拿破仑跳上床去,从头到脚把病人闻了一个透,然后偷偷的把马先生没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马威回来,听见父亲还哼哼,主张去请医生,父亲一定不答应。 

 

  “找医生干什么?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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