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二马五十

 “你有中国衣裳没有?” 

 

  “有个绸子夹袄,父亲那里还有个缎子马褂。”“成了!成了!你拿着衣裳去找我,我在西门爵士的书房等你,在那里换上衣裳,我把你带到西门太太那里去。你这一穿中国衣裳,唱中国曲,她非喜欢坏了不可!我告诉你,你记得年前西门爵士在这儿买的那件中国绣花裙子?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还又给她在皮开得栗找了件中国旧灰鼠深蓝官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儿中国衣裳。一来是外国人好奇,二来中国东西也真好看!我有朝一日做了总统,我下令禁止中国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还有比中国服装再大雅,再美的!” 

 

  “中国人穿西装也是好奇!”马威说。 

 

  “俗气的好奇!没有审美的好奇!”李子荣说。“西服方便,轻利!”马威说。 

 

  “作事的时候穿小褂,一样的方便!绸子衫儿,葛布衫儿比什么都轻?液每矗?”李子荣说。 

 

  “你是顽固老儿,老李!” 

 

  “你,维新鬼!老马!” 

 

  “得,别说了,又快打起来啦!” 

 

  “晚上在西门宅上见,七点!不用吃晚饭,今天晚上是法国席!晚上见了!”李子荣把帽子拿起来,就手儿说:“老马!把这些传单和信,赶紧发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见在这里堆着,咱们非打一回不可!” 

 

  “给将来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马威笑着问。“也好,她认识几个字!” 

 

  “这是英文的,先生!” 

 

  李子荣扣上帽子,打了马威一拳,跑了。 

 

 

  风里裹着些暖气,把细雨丝吹得绵软无力,在空中逗游着,不直着往下落。街上的卖花女已经摆出水仙和一些杂色的春花,给灰暗的伦敦点缀上些有希望的彩色。圣诞和新年的应节舞剧,马戏,什么的,都次第收场了;人们只讲究着足球最后的决赛,和剑桥牛津两大学赛船的预测。英国人的好赌和爱游戏,是和吃牛肉抽叶子烟同样根深蒂固的。 

 

  公园的老树挂着水珠,枝儿上已露出些红苞儿。树根的湿土活软的放出一股潮气,一两个小野水仙从土缝儿里顶出一团小白骨朵儿。青草比夏天还绿的多,风儿吹过来,小草叶轻轻的摆动,把水珠儿次第的摆下去。伦敦是喧闹的,忙乱的,可是这些公园老是那么安静幽美,叫人们有个地方去换一口带着香味的空气。 

 

  老马先生背着手在草地上扭,脚步很轻,恐怕踩死草根伏着的蚯蚓。没有拿伞,帽沿上已淋满了水珠。鞋已经湿透,还是走;虽然不慌,心中确是很坚决的,走!走着,走着,走到街上来了;街那边还有一片草地;街中间立着个战死炮兵的纪念碑。马先生似乎记得这个碑,又似乎不大认识这个地方;他向来是不记地名的;更不喜欢打听道儿。打算过街到那边的公园看看,马路上的汽车太多,看着眼晕。他跺了跺鞋上的泥,又回来了。 

 

  找了条板凳,坐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拉着条脸长脖子短的小狗,也坐下了。他斜眼瞪了她一眼,瞪了小狗半眼,立起来往草地上走。 

 

  “丧气!大早晨的遇见老娘们,还带着条母狗!”他往草叶上吐了两口唾沫。 

 

  走了一会儿,又走到街上来了,可是另一条街:汽车不少,没有纪念碑。“这又是什么街呢?”他问自己。远处的墙上有个胡同名牌,身分所在,不愿意过去看;可有贵人在街上找地名的?没有!咱也不能那么干!打算再回公园去绕,腿已经发酸,鞋底儿冰凉;受了寒不是玩的!回家吧! 

 

  回家?把早晨带出来的问题一个没解决,就回家?不回去?再在公园绕上三天,三个礼拜,甚至于三年,就会有了主意吗?不一定!难!难!难!自幼儿没受过困苦,没遭过大事,没受过训练,那能那么巧,一遇见事就会有办法!回家,还是回家!见了她就说! 

 

  叫了辆汽车回家。 

 

  温都太太正收拾书房,马老先生进来了。 

 

  “嘿喽!出去走得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他回答:“公园里很有意思,小水仙花,这么一点,”他伸着小指说:“刚由土里冒出来。玛力上工去啦?她今天欢喜点了吧?” 

 

  “她今天可喜欢了!”她一边擦窗户一边说,并没看着他:“多瑞姑姑死了,给玛力留下一百镑钱,可怜的多瑞!这一百镑钱把玛力的小心给弄乱了,她要买帽子,要买个好留声机,要买件皮袄,又打算存在银行生利。买东西就不能存起来生利,不能两顾着,是不是?小玛力,简直的不知道怎么好了!”“华盛顿还是没来?”马老先生问。 

 

  “没有!”她很慢的摇摇头。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叹息着说。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爱情是一时的激刺,不想怎么继续下去,怎么组织起个家庭来!”马老先生自有生以来没说过这么漂亮的话,而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说完了一摇头,又表示出无限的感慨!——早晨这一趟公园慢步真没白走,真得了些带诗味的感触。说完,他看着温都太太,眼里带出不少恳求哀告的神气来。 

 

  她也听出他的话味来,可是没说什么,又转回身去擦玻璃。 

 

  他往前走了两步,很勇敢,很坚决,心里说:“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成败在此一举啦!” 

 

  “温都太太!温都太太!”他只叫了这么两声,他的声音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表示出来。他伸着一只手,手指头都沈重的颤着。 

 

  “马先生!”她回过身来,手在窗台上支着:“咱们的事儿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为那天买戒指的时候,那个伙计说了那么几句话?”他问。 

 

  “不!理由多了!那个不过是一个起头。那天回来,我细细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没有一个理由叫我敢再进行的!我爱你——” 

 

  “爱就够了,管别的呢!”他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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