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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衖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热水瓶,曼桢道:"我去。妈坐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衖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

 

  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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