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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8)

  又在海边上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和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上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那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她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陪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他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来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陪一个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到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到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久了,所以不愿意坐呢。”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先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Ioniansea)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别爱依(Piano)英语,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他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他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高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恰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乏了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外,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现在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uehn

  ImdunkeluLaubdieGoldorangengluehn,

  EinsanfterWindvomblauenHimmelweht,

  DieMyrtestillundbochderLorbeer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dudasHaus,aufSaeulenrubtseinDach,

  EsglaenztderSaal,esschimmertdasGemach,

  UndMarmorbilderstehnundsehnmichan:

  Washatmandir,duarmes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英语,伤感。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Beschuetzer,ziehn!

  KennstdudenBergundseinWolkensteg?

  DasMaultiersuchtimNebelseinenWeg,

  InHcehlenwohntderDrachenalteBrut,

  EsstuerztderFelsundueberihndeFlut:

  Kennstduihnwohl?

  Dahin!Dahin!

  GehtunserWeg,OVater,lassunsziehn!”这是歌德的《迷娘歌》。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的带起银蓝的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气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的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ist!”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珠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B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的时候,他就站住了,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草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Isayuntoyou,thatwhoseverlookthewomantolustafterherhathcommittedadulterywithheralreadyinhisheartAndifthyrighteyeoffendthee,pluckitout,andcastitfromthee;foritisprofitablefortheethatoneofthymembersshouldperish,andnotthatthywholebodyshouldbecastintohell语出《新约·马太福音》5·28~5·29节:“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伊人虽已经与妇人接触过几次,然而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子,想到了这两节圣经,他的心里又起起冲突来了。他站起来闭了眼睛,默默的想了一回。他想叫上帝来帮助他,但是他的哲学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许他祈祷,闭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钟,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来。一边走他一边把头转向南面的树林里去。那边并无灯火看得出来,只有一层蒙蒙的月光,罩在树林的上面,一块树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对自家说:

  “她定住在这树林的里边,不知她睡没有睡,她也许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长失败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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