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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说(14)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吴风世听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

  “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

  “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

  “条件悉合,就是海棠罢。”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

  “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忽回来说: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那鹿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像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说: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

  “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罢,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正说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

  “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正合我的三个条件,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声,只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那慢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

  “海棠!到你房里去罢,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了。一出那条狭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围静寂得很,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Ci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

  “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LivingCorpse英文,意为:活尸或活的死人。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声渐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载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

  采石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

  一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黄仲则:黄景仁(1749—1783),清代诗人。字汉镛,一字仲则,阳湖(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家境清贫,为谋生计,曾四方奔波。诗负盛名,为“毗陵七子”之一。诗学李白,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怀,也有愤世嫉俗的篇章。郁达夫的小说《采石矶》以黄景仁为故事主角,两人经历颇为相似。,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拼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那双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大,好像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他那双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像这样的发泄一回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在那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是一个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朱笥河,即朱筠(1729—1781),字竹君,号笥河,清乾隆朝人,曾任编修等职。,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务烦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忧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解闷。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自小同学,又是同乡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默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像有几首诗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怕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一点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声誉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地深起来了。

  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现了一个十六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氿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她。这一回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她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翦翦眸。

  最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孤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鹍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向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阳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一则原想藉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弄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罢,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

  “我想把它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戴东原:戴震(1724—1777),字慎修,号东原,安徽徽州人。清代语言学家、思想家、考据大师。。”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倒好照样去做。”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呕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枝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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