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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小说(34)

  从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戏院里过日子了,可是这一种看戏,实在是苦痛不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身材年龄扮相和她相象的女伶上台,便脱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视。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两三句戏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样子,反要比不看见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头枯坐着,夹在许多很快乐的男女中间,我想想去年在安乐园的情节,想想和月英过的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热泪,正苦在无地可以发泄,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戏呢?可是因为想寻着她来的原因,想在这大海里捞着她来的原因,又不得不自始至终的坐在那里,一个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戏的时候,因为眼睛要张得大,注意着一个个更番上来的女优,所以时间还可以支吾过去。但一到了戏散场后,我不得不拖了一双很重的脚和一颗出血的心一个人走回旅馆来的时候,心里头觉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场去的状态,还要难受。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

  有时候,戏院还没有开门,我也常走到大马路北四川路口的外国铺子的样子间前头去立着。可是看了肉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皮鞋,我就会想到她的那双很白很软的肉脚上去,稍一放肆,简直要想到她的丝袜统上面的部分或她的只穿了鞋袜,立在那里的裸体才能满足。尤其是使我熬忍不住的,是当走过四马路的各洗衣作的玻璃窗口的时候,不得不看见的那些娇小弯曲的女人的春夏衣服。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的亵衣,看见过她的把衬衫解了一半的胸部过的,所以见了那些曾亲过女人的芗泽的衣服,就不得不想到最猥亵的事情上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早晨起来,就跑到那些卖女人用品的店门前或洗衣作前头去呆立,午后晚上,便上一家一家的坤戏院去看转来。可是各处的坤戏院都看遍了,而月英的消息还是杳然。旧历的正月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各家报馆也在开始印行报纸了。我于初五那一天起,就上各家大小报馆去登了一个广告:“月英呀,你回来,我快死了。你的介成仍复住在四马路××旅馆里候你!”可是登了三天报,仍复是音信也没有。

  种种方法都想尽了,末了就只好学作了乡愚,去上城隍庙及红庙等处去虔诚祷告,请菩萨来保佑我。可是所求的各处的签文,及所卜的各处的课,都说是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你且耐心候着罢。同时我又想起了A地所求的那一张签,心里实在是疑惑不安,因为一样的菩萨,分明在那里作两样的预言。

  我因为悲怀难遣,有时候就买了许多纸帛锭锞之类,跑到上海附近的郊外的墓田里去。寻到一块女人的墓碑,我就把她当作了月英的坟墓,拜下去很热烈的祝祷一番,痛哭一番。大约是这一种祷祝发生了效验了罢,我于一天在上海的西郊祭奠祷祝了回来,忽而在旅馆房门上接到了一封月英自南京的来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报上的广告看见,你回来!”我喜欢极了,以为上海的鬼神及卜课真有灵验,她果然回来了。

  我于是马上再去买了许多她所爱用的香油香粉香水之类,包作了一大包,打算回去可以作礼物送她,就于当夜坐了夜车,赶回南京去,因为火车已经照常开车了。

  在火车上当然是一夜没有睡着。我把她的那封信塞在衣裳底下的胸前,一面开了一瓶她最爱洒在被上的海利奥屈洛普的香水,摆在鼻子前头,闭上眼睛,闻闻香水,我只当是她睡在我的怀里一样,脑里尽是在想她当临睡前后的那种姿态言语。

  天还没有亮足,车就到了下关,在马车里被摇进城的中间,我心里的跳跃欢欣,比上回和她一道进城去的时候,还要巨大数倍。

  我一边在看朝阳晒着的路旁的枯树荒田,一边心里在默想见她之后,如何的和她说头一句话,如何的和她算还这几天的相思账来。

  马车走得真慢,我连连的催促马夫,要他为我快加上鞭,到后好重重的谢他。中正街到了,我只想跳落车来,比马更快的跑上旅馆里去,因为愈是近了,心里倒反愈急。

  终究是到了,到了旅馆门口了。我没有下车,就从窗口里大声的问那立在门口接客的的账房说:

  “太太回来了么?”

  那账房看见是我,就迎了过来说:

  “太太来过了,箱子也搬去了,还有行李,她交我保存在那房里,说你是就要来的。”

  我听了就又张大了眼睛,呆立了半天。账房看我发呆了,又注意到了我的惊恐失望的形容,所以就接着说:

  “您且到房里去看看罢,太太还有信写在那里。”

  我听了这一句话,就又和被魔术封锁住的人仍旧被解放时的情形一样,一直的就跑上里进的房里去。命茶房开进房门去一看,她的几只衣箱,果真全都拿走了,剩下来的只是我的一只皮箱,一只书橱,和几张洋画及一叠画架。在我的箱子盖上,她又留了一张字迹很粗很大的信在那里:

  介成:

  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

  月英

  “啊啊,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我这样的一想,一种羞愤之情,和懊恼之感,同时冲上了心头。但回头一想,觉得同她这样的别去,终是不甘心的,所以马上就又决定了再去追寻的心思,我想无论如何总要寻她着来再和她见一面谈一谈,我收拾一收拾行李,就叫茶房来问说:

  “太太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三四天以前来的。”

  “她在这儿住了一夜么?”

  “嗳,住了一夜。”

  “行李是谁送去的?”

  “是我送去的。”

  “送上了什么地方?”

  “她是去搭上水船的。”

  啊啊,到此我才晓得她是上A地去的,大约一定是仍复去寻那个小白脸的陈君去了罢。我一边在这样的想着,一边也起了一种恶意,想赶上A地去当了那小白脸的面再去辱骂她一场。

  先问了问茶房,他说今天是有上水船的,我就不等第二句话,叫他开了账来,为我打叠行李,马上赶出城去。

  船到A地的那天午后,天忽而下起微雪来了。北风异常的紧,A城的街市也特别的萧条。我坐车先到了省署前的大旅馆去住下,然后就冒雪坐车上大新旅馆去。

  旅馆的老板一见我去,就很亲热的对我拱了拱手,先贺了我的新年,随后问我说:

  “您老还住在公署里么?何以脸色这样的不好?敢不又病了么?”

  我听他这一问,就知道他并不晓得我和月英的事情,他仿佛还当我是没有离开过A地的样子。我就也装着若无其事的面貌问他说:

  “住在这儿的几个女戏子怎么样了?”

  “啊啊,她们啊,她们去年年底就走了,大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罢?”

  我和他谈了几句闲天,顺便就问了他那一位小白脸陈君的住址,他忽而惊异似的问我说:

  “您老还不知道么?他在元旦那一天吐狂血死了。嚇,这一位陈先生,真可惜,年纪还很轻哩!”

  我突然听了这一句话,心口里忽而凉了一凉,一腔紧张着的嫉妒和怨愤,也忽而松了一松,结果几礼拜来的疲劳和不节制,就从潜隐处爬了出来,征服了我的身体。勉强踉跄走出了旅馆门,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的肉体的衰竭和心脏的急震。在微雪里叫了一乘黄包车,教他把我拉上圣保罗病院去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眼睛黑了。

  仰躺在车上,我只微微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尖渐渐直逼上了心头。我觉得危险,想叫一声又叫不出口来,舌头也硬结住了。我想动一动,然后肢体也不听我的命令。忽儿我觉得脑门上又飞来了一块很重很大的黑块,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后叙

  五六年前头,我在A地的一个专门学校里教书。这风气未开的A城里,闲来可以和他们谈谈天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在同一个学校里教英文的一位美国宣教师,似乎也在感到这一种苦痛,所以我在A城住不上两个月,他就和我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秋季始业后将近三个月的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在一间朝南的住房里煮咖啡吃,忽而他也闯了进来。他和我喝喝咖啡,谈谈闲天,不知不觉竟坐了一个多钟头。门房把新到的我的许多外国杂志送进来了,我就送了几份给他,教他拆开来看,同时我自家也拿起了一份英国印行的关于文学艺术的月刊,将封面拆了,打开来读。

  翻了几页,我忽看见了一个批评本年巴黎沙隆画展的文章,中间有一段,是为一个入选的中国留学生的画名《失去的女人》捧场的,此画的作者,不晓是哪几个中国字,但外国名字是CCWang。我看了几行,就指给我的那位美国朋友看,并且对他说:

  “我们中国留学生的画,居然也在巴黎的沙隆画展里入选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忽而吊起了眼睛想了一想,仿佛是在追想什么似的。想了两三分钟,他又忽而用手拍了一拍桌子,对我叫着说:

  “我想起了,这画家是我认识的。”

  我听了也觉得奇怪起来,就问他是在美国认识的呢还是在欧洲认识的?因为我这位美国朋友,从前也曾到过欧洲的,他很喜欢的笑着说:“也不是在美国,也不是在欧洲,是在这儿遇见的。”

  我倒愈加被他弄昏了,所以要他说说明白。他就张着嘴笑着说:

  “这是我们医院里的一个患者。三四年前,他生了心脏病,昏倒在雪窠里,后来被人送到了我们的医院里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五个多月,因为我是每礼拜到医院里去传道的,所以后来也和他认识了。我看他仿佛老是愁眉不展,忧郁很深的样子,所以得空也特别和他谈些教义和圣经之类,想解解他的愁闷。有一次和他谈到了祈祷和忏梅,我说,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说出来全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教会里的祈祷和忏悔,意义就在这里。他听了我这一段话,好像是很感动的样子,后来过了几天,我于第二次去访他的时候,他先和我一道的祷告,祷告完后,他就在枕头底下拿出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来给我看。这篇忏悔录,稿子还在我那里,我下次可以拿来给你看的,真写得明白详细。他出院之后,听说就到欧洲去了,我想这一定就是他,因为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姓名录上写过这一个CCWang的名字。”

  过了几天,他果然把那篇忏悔录的稿子拿了来给我看,我当时读后,也感到了一点趣味,所以就问他要了来藏下了。

  前面所发表的,是这一篇忏悔录的全文,题名的“迷羊”两字是我为他加上去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达夫志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一月至一九二八年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至五号)

  逃走本篇最初发表时,题为《盂兰盆会》;收入《达夫全集》第六卷《薇蕨集》时,改题为《逃走》。

  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都像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了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盂兰盆会:每逢夏历七月十五,佛教徒为超度祖先而举行的佛教仪式。的时节了。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特别的盛大,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夹着在走的,有一位体貌清癯,头发全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

  “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总红着脸,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块白云,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息再一齐放出声来。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

  “奶奶!你走得快一点吧,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

  “乖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叉路口的时候,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他一眼看了就晓得是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后面慢慢跟着的,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他伏倒了头,加紧了脚步,拼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赶走了十几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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