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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日记(4)

  十三日,星期四,虽不下雨,然多风,天上也有彤云满布在那里,是旧历的十二月初十了。

  昨晚上接到邮局的通知书,告我皮袍子已由北京寄到,我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除发信告以衷心感谢外,还想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回家去,为她做过年的开销。

  中午云散天青,和暖得很,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午膳后去出版部,开拆了许多信件以后,和他们杂谈,到午后四点钟,才走出来。本想马上回家,又因为客居孤寂,无以解忧,所以就走到四马路酒馆去喝酒。这时候夜已将临,路上的车马行人,来往得很多。我一边喝酒,一边在那里静观世态。古人有修道者,老爱拿一张椅子,坐在十字街心,去参禅理,我此刻仿佛也能了解这一种人的心理了。

  喝完了酒,就去洗澡,从澡堂出来,往各处书铺去翻阅最近的出版物。在一种半月刊上,看见了一篇痛骂我做的那篇剧本《孤独的悲哀》的文字。现在年纪大了,对于这一种谩骂,终究发生不出感情来,大约我已经衰颓了罢,实在可悲可叹!怀了一个寂寞的心,走上周勤豪家去。在那里又遇到了张傅二君,谈得痛快。又加以周太太的殷勤待我,真是难得得很。在周家坐到十点前后,方才拿了两本旧书——这是我午后在街上买的——走回家来,坐车到北四川路尽头,夜色苍凉,我也已经在车上睡着了,身体的衰弱,睡眠的不足,于此可见。

  十四日,星期五,晴暖如春天。

  午前洗了身,换了小褂裤,试穿我女人自北京寄来的寒衣。可惜天气太暖,穿着皮袍子走路,有点过于蒸热,走上汽车,身上已经出汗了。王独清自广东来信,说想到上海来而无路费,嘱为设法。我与华林,一清早就去光华为他去交涉寄四十元钱去。这事也不晓能不能成功,当于三日后,再去问他们一次,因为光华的主人不在。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午后三四点钟,上出版部去看信。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上海的当局,要来封锁创造社出版部,因而就去徐志摩那里,托他为我写了一封致丁文江的信。晚上在出版部吃晚饭,酒还没有醒。月亮好极了,回来之后,又和华林上野路上去走了一回。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王君。

  从明天起,当做一点正当的事情,或者将把《洪水》第二十六期编起来也。

  十五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二)。

  夜来风大,时时被窗门震动声搅醒。然而风系自南面吹来,所以爽而不凉,天上已被黑云障满了,我怕今天要下雨或雪。

  午前打算迁入创造社出版部去住,预备把《洪水》二十六期来编好。

  十时前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候梁君送信去,丁在君病未起床,故至十二时后,方见梁君拿了在君的覆信回来。在君覆信谓事可安全,当不至有意外惨剧也。饭后校《洪水》第二十五期稿,已校毕,明日再一校,后日当可出版。

  午后二点,至Carlton参与盛家孙女嫁人典礼,遇见友人不少,四时顷礼毕,出至太阳公司饮咖啡数杯。新郎为邵洵美,英国留学生,女名盛佩玉。

  晚上至杭州同乡孙君处,还以《出家及其弟子》译本一册,复得见王映霞女士。因即邀伊至天韵楼游,人多不得畅玩,遂出至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每日去看她。王女士生日为旧历之十二月廿二,我已答应她送酒一樽去。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今天接北京周作人信,作答书一,并作致徐耀辰、穆木天及荃君书。荃君信来,嘱我谨慎为人,殊不知我又在为女士颠倒。

  今天一天,应酬忙碌,《洪水》廿六期,仍旧没有编成功,明日总要把它编好。

  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十六日,星期日(十二月十三),雨雪。

  昨晚上醉了回来,做了许多梦。在酒席上,也曾听到了一些双关的隐语,并且王女士待我特别的殷勤,我想这二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就永远不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了许多檐滴之声。我的钱,已经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说,去卖钱去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来去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午后雪止,变成了凉雨。冒雨上出版部去谈了一会杂天,三时前后出来街上,去访问同乡李某,想问问他故乡劫后的情形何如,但他答说“也不知道”。

  夜饭前,回到寓里,膳后徐葆炎来谈到十点钟才去。急忙写小说,写到十二点钟,总算写完了一篇,名《清冷的午后》,怕是我的作品中最坏的一篇东西。

  十七日,星期一(十二月十四),阴晴。

  午前即去创造社出版部。编《洪水》第二十六期,做了一篇《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共有二千多字。编到午后,才编毕。天又下微雨了,出至四马路洗澡,又向酒馆买小樽黄酒二,送至周勤豪家,差用人去邀王女士来同饮,饮至夜九时,醉了,送她还家,心里觉得总不愿意和她别去。坐到十点左右,才回家来。

  郁达夫与王映霞十八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十五),阴晴。

  因为《洪水》已经编好,没有什么事情了,所以早晨就睡到十点多钟。孙福熙来看我,和他谈到十二点钟,约华林共去味雅酒楼吃午饭。

  饭后至创造社,看信件,得徐志摩报,说司令部要通缉的,共有百五十人,我不晓得在不在内。

  郭爱牟昨有信来,住南昌东湖边三号,有余暇当写一封长信去覆他。张资平亦有信来,住武昌鄂园内。

  三四点钟,又至尚贤坊四十号楼上访王女士,不在。等半点多钟,方见她回来,醉态可爱,因有旁人在,竟不能和她通一语,即别去。

  晚上在周家吃饭,谈到十点多钟方出来。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终究不敢进去。夜奇寒。

  十九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十六),快晴。

  天气真好极了,一早起来,心里就有许多幻想,终究不能静下来看书做文章。十时左右,跑上方光焘那里去,和他谈了些关于王女士的话,想约他同去访她,但他因事不能来,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坐汽车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札去。吃饭之后,蒋光赤送文章来了,就和他一道去访王女士。谈了二个钟头,仍复是参商咫尺。我真不能再忍了,就说明了为蒋光赤介绍的意思。

  午后五点多钟和蒋去看电影。晚饭后又去王女士那里,请她们坐了汽车,再往北京大戏院去看ElinorGlynsBeyondtheRock的影片。十一时前后看完影片出来,在一家小酒馆内请她们喝酒。回家来已经是午前一点多钟了。写了一封给王女士的短信,打算明天去交给她。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竟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二十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十七),晴。

  早晨十点前起床,方氏夫妇来,就和他们上创造社去。天气晴快,一路走去,一路和他们说对于王女士的私情。说起来实在可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和初恋期一样的心神恍惚。

  在创造社出版部看信之后,就和他们上同华楼去吃饭,钱又完了,午后和他们一道去访王女士的时候,心里真不快活,而忽然又听到了她将要回杭州的消息。

  三四点钟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又回到出版部去拿钱,遇见了徐志摩,谈到五点钟出来。在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回,终是走投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一出断肠的喜剧。买了几本旧书,从北风寒冷的北四川路上走回家来,入室一见那些破旧书籍,就想一本一本的撕破了它们,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想来想去,终究是抛不了她,只好写一封信,仍旧摸出去去投邮。本来打算到邮局为止的,然而一坐汽车,竟坐到了大马路上。吃了咖啡,喝了酒,看看时间,还是八点多一点儿,从酒馆出来,就一直的又跑上她那里去。推门进去一看,有她的同住者三四人,正在围炉喝酒,而王女士却躲在被窝里暗泣。惊问他们,王女士为什么就这样的伤心?孙太太说:“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我摸上被窝边上,伸手进去拉她的手,劝她不要哭了,并且写了一张字条给她。停了三五分钟,她果然转哭为笑了。我总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我。心里十分的快乐,二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抑郁的情怀,不晓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她那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我更走到大世界去听了两个钟头的戏,回家来已经是午前的两点钟了。

  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二十一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十八),晴。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今天的一天,真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一家她也认识,我也认识的人家去。这一家的主人,本来是人格不高,也是做做小说之类的人,我托他去请她来。天气冷得很,太阳光晒在大地上,竟不发生一点效力出来。我本想叫一乘汽车去的,这几天因为英界电车罢工,汽车也叫不到。坐等了半点多钟,她只写了一个回片来说因病不能来,请我原谅。

  已经是伤心了,勉强忍耐着上各处去办了一点事情,等到傍晚的六点左右,看见街上的电灯放光,我就忍不住的跑上她那里去。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去了。实际上她似乎刚出外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二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在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不肯开。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束!

  出了她们那里,心里只是抑郁。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听到午前一点多钟,心里更是伤悲难遣,就又去喝酒,喝到三点钟。回来之后,又只是睡不着觉,在室内走走,走到天明。

  二十二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九),晴,奇寒。

  冒冷风出去,十一点前后,去高昌庙向胡春藻借了一笔款。这几日来,为她而花的钱,实在不少,今日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和厂长的胡君别去,坐在车上,尽是一阵阵的心酸,逼我堕泪。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家去托周家的用人,再上她那里去请她来谈话。她非但不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只说头痛,不能来。

  午后上志摩那里去赴约,志摩不在。便又上邵洵美那里去,谈了两三个钟头天。

  六点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些信,心里更是不乐,吃晚饭之后,只想出去,再上她那里去一趟。但想想前几回所受的冷遇,双脚又是踌躇不能前进。在暮色沉沉的街上走了半天,终究还是走回家来。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这一次的短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

  二十三日,星期日,阴晴(旧历十二月二十)。

  晚上又睡不着,早晨五点钟就醒了。起来开窗远望,寒气逼人。半边残月,冷光四射,照得地上的浓霜,更加凉冷。倒了一点凉水,洗完手脸,就冲寒出去,上北火车站去。街上行人绝少,一排街灯,光也不大亮了。

  因为听人说,她于今天返杭州去,我想在车上再和她相会一次。等了二点多钟,到八点四十分,车开了,终不见她的踪影。在龙华站下来,看自南站来的客车,她也不在内。车又开了,我的票本来是买到龙华的,查票者来,不得已,只能补票到松江下来。

  在松江守候了两点钟,吃了一点点心,去杭州的第二班车来了,我又买票到杭州,乘入车去遍寻遍觅,她又不来。车里的时光,真沉闷极了,车窗外的野景萧条,太阳也时隐时出,野田里看不见一个工作的农民,到处只是军人,军人,连车座里,也坐满了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午后五点多钟,到了杭州,就在一家城站附近的旅馆内住下,打算无论如何,总要等候她到来,和她见一次面。

  七点钟的一次快车,半夜十二点的夜快车到的时候,我都去等了,倒被守站的军士们起了疑心,来问我直立在站头有何事情,然而她终究不来。

  晚上上西湖去,街上萧条极了,湖滨连一盏灯火也看不见,人家十室九空,都用铁锁把大门锁在那里。

  我和一位同乡在旅店里坐谈,谈到午前二点,方上床就寝,然而也一样的睡不着。

  二十四日,星期一,阴晴(旧历十二月廿一)。

  早晨九点钟起来,我想昨天白等了一天,今天她总一定要来了,所以决定不回富阳,再在城站死守一日。

  车未到之前,我赶上女师她所出身的学校去打听她在杭州的住址。那学校的事务员,真昏到不能言喻,终究莫名其妙,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到十二点前,仍复回去城站,自上海来的早快车,还没有到。无聊之至,踏进旧书铺去买了五六块钱的旧书,有一部《红芜词钞》,是海昌嵩生钟景所作,却很好。

  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么一个地步,赶到江干,船也没有,汽车也没有,而灰沉沉的寒空里,却下起雪来了。

  没有办法,又只好坐洋车回城站来坐守。看了第二班的快车的到来,她仍复是没有,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天色阴森的晚了,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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